第一幕第一场（1）

第一幕 第一场  李尔王宫中大厅

肯特、葛罗斯特及爱德蒙上

【《李尔王》的开场戏，所有角色都出场了（除了几个极为次要的角色）。这在莎剧中是绝无仅有的。这场戏很长，规模宏大，段落结构却很清晰。我会把每个段落的结构指给你看。

我把这场戏剁成5段播出。在最后，我们一起回顾总结这场戏的结构和主题。】

肯特  我想王上对奥本尼公爵，比对于康沃尔公爵更有好感。

葛罗斯特 我们一向都觉得是这样。可是这次划分国土的时候，却看不出来他对这两位公爵有什么偏心。因为他分配得那么平均，就算这两位公爵如何斤斤较量，也说不出对方比自己占了便宜。

【正戏之前是一段“垫场戏”，内容是“两位朝臣的闲聊”。肯特伯爵是李尔王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葛罗斯特伯爵是善良忠实的臣子。两人闲聊的话题，是李尔王即将把他的王国分给三个女儿的大事。

1，肯特提到的两位公爵是李尔王的大女婿和二女婿。我们再品品肯特的开场台词：“我想王上对奥本尼公爵，比对康沃尔公爵更有好感”。——这句话有点自言自语，未必全是在与葛罗斯特交换意见，更像是肯特内心的一番盘算。肯特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肯特在本剧中的角色定位就是“李尔的理性”，或者说是“李尔的利益的一架天平”。他时刻计算与称量着李尔在人世间一切事务的价值和等级：哪些有利于他的主人，哪些不利于他。

用叔本华的话说，“我们的理智就是我们的欲望的奴仆”。理智在我们的耳边窃窃私语（恰如肯特的这句“小声嘀咕”），忠诚细致地计算着我们利益的最大化和性价比，在两只差不多的苹果之中挑选更好的一个。

听过我讲《威尼斯商人》的人，可以比较一下这两部戏开场前的垫场戏。在那部戏里，安东尼奥的两个朋友也为安东尼奥提出了两个选项、两个建议。但那不过是“两桶糠里的两粒麦子”，你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找到这两个玩意，而你一旦找到了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不值钱的烂货。——在本剧中，奥本尼和康沃尔两位公爵就是李尔王费力好大劲才找到的两个烂货。这正是肯特的开场台词里忧心忡忡的原因。

2，再看葛罗斯特伯爵的台词。他说：“我们一向都觉得是这样。可是这次划分国土的时候，却看不出来他对这两位公爵有什么偏心。因为他分配得那么平均，就算这两位公爵如何斤斤较量，也说不出对方比自己占了便宜。”——他首先附和了肯特的话，（他这种“大善人”说话就这个样子），随后他又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肯特，别挑啦。这种事不如糊涂一点，“公平”地对待双方。葛罗斯特这种大善人对谁都好，这样别人也就会对他好。

3，请注意，肯特和葛罗斯特的这一轮对话中只有奥本尼和康沃尔两个选项。这和《威尼斯商人》的垫场戏里，两个萨莱提出的“两粒麦子”如出一辙。

肯特为什么没有思考第三个选项——考狄利娅？因为三女儿是人的理性无法触及的。考狄利娅属于冥界，不是人的理智可以触及的。

4，这段垫场戏，只用了两句就点出了“李尔王即将分国”这件大事。这已经是李尔王的宫廷内外议论纷纷的大事了。正像所有的梦里只有唯一的主角——就是“我”一样——表面上两位朝臣的闲聊，其实就是本剧的主角李尔王内心矛盾处境的反映。李尔王必须在他的三个女儿之中做出选择，这就是第一幕第一场戏的主题。】

肯特  大人，这位是您的儿子吧。

【肯特感觉有点话不投机，于是转而谈起葛罗斯特的儿子。然而这恰恰就是本剧的第二叙事主题——葛罗斯特和他的两个儿子。

以下是葛罗斯特的戏。我们且看葛罗斯特的亮相。】

葛罗斯特 他是在我手里长大的。我常常不好意思承认他，可是现在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啦。

肯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葛罗斯特 这小子的母亲心里可明白啦，伯爵。不瞒您说，她还没有嫁人就大了肚子生下儿子来，您想这应该不应该？

肯特  能生下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来，即使一时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我们善良的人啊！我们是多么容易随口说出这样一句原谅朋友，更是原谅我们自己的话来。事实将证明，这“一时的错误”让葛罗斯特付出了全部的代价。】

葛罗斯特 我还有一个合法的儿子，年纪比他大一岁，可我还是喜欢他。这畜生不等我的允许，就莽莽撞撞投胎到这世上。可是他的母亲是个迷人的东西，我们在制造他的时候，有过一场销魂的游戏，所以这孽种我不能不承认他。爱德蒙，你认识这位贵人吗？

【随着葛罗斯特的介绍，爱德蒙出场。以下是爱德蒙的戏。我们且看爱德蒙其人。

葛罗斯特指着爱德蒙，说的都是他自己：他的“销魂的游戏”，他对这游戏的回忆和纪念。爱德蒙就是这情欲的化身，这个“莽撞的孽种”，这个“迷人的东西”。但其实，爱德蒙是命运惩罚葛罗斯特“一时错误”的魔鬼。

阿波罗曾经瞧不起丘比特的箭术：“你那也叫射箭？”。然后丘比特就射了他一箭，于是阿波罗失去了理智和骄傲，陷入了对达芙妮的爱情，干出许多傻事。这个神话的意思是：连神也逃脱不了“销魂的游戏”！】

爱德蒙 不认识，父亲。

葛罗斯特 肯特伯爵。从此以后，你该记着他是我尊贵的朋友。

爱德蒙 大人，我愿意为您效劳。

肯特  我一定喜欢你，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常常见面。

爱德蒙 大人，我一定尽力报答您的垂爱。

葛罗斯特 他已经在国外九年，不久还是要出去的。王上来了。

【“他已经在国外九年，不久还是要出去的”：爱德蒙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在“国外”九年，第十年在这里，然后还是要回“国外”。——这是个谜语。爱德蒙是“在葛罗斯特手里长大的”，与这里说的在国外九年明显不符。

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出埃及记》里的“十灾”。摩西在埃及降下十个灾祸，前九个都与爱德蒙无关，爱德蒙就是第十灾的象征。《出埃及记》里的“第十灾”，就是神要“击杀埃及全境各家的长子”。如果说人的“长子”就是他的“阴茎”，那么“击杀长子”就是阉割。简单地说，“第十灾”的实质就是阉割。

爱德蒙说他愿意为肯特“效劳”；肯特说他一定喜欢爱德蒙，并希望以后能够常常见面。这些台词都不是客套话，肯特马上就要被阉割。换言之，这就是爱德蒙对肯特的垂爱的报答。

第十灾是最后一灾，随后摩西就率领希伯来人出埃及了。葛罗斯特说“他不久还是要出去的”，暗指“出埃及”（当然，葛罗斯特并不知道他说出的这句话有何含义）。】

吹仪仗号。一侍从捧王冠前导上。李尔、康沃尔、奥本尼、高纳瑞、里根、考狄利娅及侍从随上

李尔  葛罗斯特，你去招呼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

葛罗斯特 是，陛下。（葛罗斯特、爱德蒙下）

【清理舞台，让葛罗斯特父子下场，是因为以下的戏是李尔的家庭会议，确切地说是发生在李尔“身体之内的会议”。葛罗斯特父子的戏是本剧的第二主题。现在是第一主题的戏。

以上是垫场戏，以下正戏开场。首先是李尔王的一段开场白：】

李尔  现在，我要向你们说明我的心事。把地图给我。（一侍从呈上地图）听着，我已经把我的国土划成三份。我已经老了，决心摆脱一切世务的牵萦，把责任交给年轻力壮之人，让自己松一松肩，好安心地等死。

康沃尔贤婿，还有同样是我心爱的奥本尼贤婿，为了预防他日的争执，我想还是趁现在，把我的几个女儿的嫁妆当众分配清楚。

法兰西和勃艮第两位君主正在竞争我的小女儿的爱情。他们为了求婚，在我们的宫廷里已经住了很多时候了，现在他们就可以得到答复。

孩子们，在我还没有把我的政权、领土和国事的重任全部放弃以前，告诉我，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最爱我？我要看看谁最有孝心，最有贤德，我就给她最大的恩惠。

高纳瑞，我的大女儿，你先说——

【这段台词大有深意。

1，首先，他说：“现在，我要向你们说明我的心事”。——他的真正的“心事”就是“帕里斯必须在三位女神面前做出选择”的难题（困境）。

2，他把国土划分了三份。他的“国土”就是他的选票，他把选票投给谁谁就是他选择的女神。可是，李尔王把他的选票“分成了三份”。就是说，他回避或者说拖延了选择。“划成三份”就是“三个都选”，反过来就是“谁都没选”。

3，李尔是他的国土的所有者，是“主人”。但现在，他决定卸掉这个“所有者”和“主人”的权力与责任。他要把自己“嫁给”三位新主人，他的“国土”就是他的三份嫁妆。

他曾经是“主人”，现在要做“仆人”了。帕里斯面对三个选项然后做出选择，这是“主人”做出的主体性的选择。但李尔王想“松一松肩”，把做主人的责任交给年轻力壮之人。“做主人”意味着“我要——”；“做仆人”意味着“他要——”。

李尔王颠倒了主客关系。所谓“仆人”就是把他的自由和他的自我都交给他的主人的人。所以，日后高纳瑞和里根把他当仆人对待，是他咎由自取。

4，这场戏的舞台提示，有一个侍从手捧王冠上场。这顶王冠意味着“君王、主人、发号施令者”，但它空在那儿，现在没有人戴上。

5，他说，之所以把几份嫁妆当众分配清楚，“是为了预防来日可能发生的争端”。这些话是对着“康沃尔贤婿（二女婿），以及同样是我心爱的奥本尼贤婿”说的，我们知道，他俩日后必有一战。

李尔王低声下气的巴结这两位女婿，令人悲哀。他的两个女婿曾经都是他的仆人，可是马上，他们要做他的主人啦。

6，随后，李尔话锋一转，说到法兰西和勃艮第两位君主正在竞争他的小女儿的爱情。在这句台词以前，不论是垫场戏里的肯特提出的“两位公爵谁好谁坏”的问题，还是葛罗斯特提出的他的“两个儿子他更喜欢哪个”的问题，都只有两个选项。现在，这句台词提出了“第三个选项”——李尔王的三女儿考狄利娅。

李尔说这两位君主为了求婚的事“住在我们的宫廷里已经好些时候了”——“宫廷”就是“李尔的身体”；“法兰西”和“勃艮第”代表“在李尔王身体里面的两种相反的意见”，“法兰西”要“选择考狄利娅”，“勃艮第”“不选考狄利娅”。这两个相反的意见已经在李尔王的身体里斗争了很久了，今天是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刻。

请注意，表面上，考狄利娅只有两位竞争者。但其实李尔王本人就是第三位竞争者，而且是唯一真正的竞争者。李尔把法兰西和勃艮第称为“君主”，却称奥本尼和康沃尔为“贤婿”，就是把他自己与前两位“君王”并列。

7，最后，李尔王问三个女儿“你们之中谁最爱我”？——如果我们还记得保罗在《哥林多前书》里那段著名的“爱经”，就会明白“爱”是一种主体性的主动的行动。是爱的馈赠与付出。而不是李尔王这里说的“爱的反馈”。一个真正懂得爱的人，必须是一个懂得自爱的人。他必须不放弃自己的主体性，而不是把他的自我寄居在对方身上。

李尔最后说到：“高纳瑞，我的大女儿，你先说”——随着这句话，他交出了他的“主体性”，变成了被选择、被定义的“客体”。这就是主客体颠倒的时刻。这部戏的悲剧性，随着这句台词就被注定了。

以下就是三位女神的戏。也是整部戏里最难懂的部分。请保持耐心，我们且看女神三姐妹的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