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场（5）

第一幕第一场（5）

法兰西王 向你的两位姐姐告别吧。

【以下是三位神仙姐妹和一位冥王——四个神仙的戏。

《李尔王》的开场戏非常宏大，所有主要角色都出场了。其中爱德加是作为一个名字出场的，康沃尔虽然出场，却没有一句台词，但这绝不能说这两个角色在第一场里没有戏。】

考狄利娅 父亲眼中的两颗宝玉，考狄利娅用眼泪洗过的眼睛向你们告别。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因为碍着姊妹的情分，我不愿直言你们的错处。好好对待父亲，你们自己说是孝敬他的，我把他托付给你们了。可是，唉！我若没有失去他的欢心，一定会为他安排更好的去处。再会了，两位姐姐。

【“我若没有失去他的欢心，一定会为他安排更好的去处”——李尔现在和芸芸众生一样，只能沿着“想象界”和“象征界”这两条路在此岸的范围内（镜像世界之内）飘荡了。“父亲眼中的两颗宝玉”就是考狄利娅对这两个破的讽刺性的说法。考狄利娅说的“更好的去处”，当然是人遇见“实在界”的那条神秘的、不存在的路。女神并没有告诉我们那条路怎么走。这是个迷，我们且往下看。】

里根  我们用不着你教训。

高纳瑞 你还是去小心侍候你的丈夫吧，命运的慈悲把你交在他的手里。你自己忤逆不孝，今天空手跟了汉子去也是活该。

【“空手跟了汉子”，说的还是死神的本色。】

考狄利娅 总有一天，深藏的奸诈会渐渐显出它的原形。罪恶虽然可以掩饰一时，免不了最后出乖露丑。愿你们昌盛！

【后面的戏会向我们显露此刻隐藏着的一切。

在《威尼斯商人》第二幕第二场里，朗斯洛特说了和这句话一样的台词。】

法兰西王 来，美丽的考狄利娅。（法兰西王、考狄利娅下）

高纳瑞 妹妹，我有很多话要说，是跟我们俩有切身关系的。我想我们的父亲今晚就要离开此地。

里根  那是十分确定的事，他要住到你们那儿去，下个月他就要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我们的父亲今晚就要离开此地”——“此地”是李尔王的王宫，李尔既然交出了他的“主体性”，他的“主人”身份。所以他“今晚”就要离开他作为主人的居所，按照“月亮的周期”轮流寄居在两位月亮女神那里。】

高纳瑞 你瞧他现在年纪老了，脾气多么变化不定。我们亲眼所见的还嫌少吗？他一向最疼爱小妹，现在又把她撵走，很明显是糊涂了。

里根  这是他老年的昏聩，不过他向来就是这样没有太多自知之明。

高纳瑞 他年轻的时候性子就很冲动鲁莽。现在又老了，可想而知我们不仅要接受他年轻时根深蒂固的老毛病，还要忍受岁月带给他的新的倔强任性、暴躁易怒了。

里根  他把肯特也放逐了；谁知道他心里一不高兴起来，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们？

【上述两人议论李尔的话句句是实情，说的就是人类普遍的缺点。脾气变化无常，缺少自知之明，冲动，现在有添了倔强和暴躁的新毛病。在人间的镜像之内的人就是这种处境，而我们以前总是从性格与修养方面找根源。其实真正的出路是破除镜像，接收到来自实在界的信息。那才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高纳瑞  法兰西王辞行回国，跟他还有一番礼仪上的应酬。让我们同心合力商量出一个计策，如果父亲对权力还保持着这种心态，这一次的让国对我们未必有什么好处。

里根  我们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高纳瑞 我们必须趁早想个办法。（同下）

【1，“法兰西王辞行回国，跟他还有一番礼仪上的应酬”——冥王这次驾临人间，非常像《创世记》里处理该隐的事情，就是放逐该隐（这里就是李尔），让他在旷野里漂泊。他与李尔之间的“一番礼仪上的应酬”应该就是这件事。李尔在荒野中飘零，经过一段艰苦漫长的路程，重新遇见考狄利娅。

2，两人一致同意要商量一个计策对付李尔王。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她俩是怎样对待失位的老王的。

让我们回顾并总结一下开场戏的结构与要点：

1，“垫场戏”。首先是肯特葛罗斯特的“闲聊”，内容是“处在三选一状态中的李尔王”。但在两人的闲聊中，只有前两个选项。肯特提出的是“康沃尔和奥本尼谁好谁坏”，葛罗斯特提出的是爱德加和爱德蒙之间他更喜欢爱德蒙。

然后是爱德蒙的戏（其实还应包括爱德加，他是作为一个名字出场亮相的）：他是惩罚葛罗斯特淫乱之罪的魔鬼，他是《出埃及记》里的“第十灾”，他暗示了这部戏的主题是“出埃及”。

2，随后的段落是“李尔王的开场白”。

李尔陈述了第三个选项——考狄利娅。他正在与法兰西和勃艮第竞争这位女神的爱。他是第三位求婚者，正如罗密欧和巴萨尼奥都是第三位求婚者一样。

但李尔决定放弃他的主体性，他要卸下“主人”的责任与权力，由三位女神来选他。我们知道，他的先驱——帕里斯、罗密欧、巴萨尼奥——都是主动做出选择的他的自我的主人。李尔王的全部错误就在于他颠倒了主客关系。他问：你们三个之中谁最爱我？高纳瑞，我的大女儿，你先说——，于是悲剧就注定了。

3，三女神的自述。拉康的“三界理论”可以很好地理解这三位女神究竟是谁。

大女儿高纳瑞就是“赫拉—金盒子—想象界”。所谓“想象界”，就是人的欲望器官——也就是人的感知觉——接收到的来自外部对象物的感知觉体验。

二女儿里根就是“雅典娜—银盒子—符号界”。所谓“符号界”，就是从人的感知觉体验之中提炼出来的一套符号体系。这套符号体系就是知识、秩序与权力。

三女儿考狄利娅就是“阿芙罗蒂特—铅盒子—实在界”。“实在界”比较难懂，因为它就是“无”nothing，它在人间没有显现，它属于人不可抵达的彼岸之物。

李尔王听到考狄利娅什么也不给，反倒要拿走已有的，坚决不干，宣誓要和考狄利娅断绝关系。而这这恰恰就是我们与彼岸世界的关系。

4，然后是肯特的戏。

第一，肯特是“李尔的红心”，就是李尔的良知与理性。

第二，肯特是一种把他的自我寄居在他的主人（李尔）身上的奴隶，在他与主人的关系中发挥着一种“功能性的存在”。

第三，这种人因为卸下了“自我”这个重担，替主人做起事来往往奋不顾身、夸张与失当。但这丝毫回避不了肯特必须从奴隶走向自由人的“出埃及”（也就是“自我解放”，“做自己的主人”的根本问题）。

于是第四，李尔王放逐了他，把他驱赶到人生的旷野，迫使他（像该隐那样）踏上了“在旷野里飘荡”的命运。

第五，肯特的命运的终点，是在旷野里遇见考狄利娅。换言之，理性与苦难是我们遇见三女儿的捷径。（请留心莎士比亚的台词和剧情设计里，把肯特和考狄利娅联系在一起的用心）。

其实肯特这个角色，就是李尔王的折射。就是让我们在另一个角色之中加深对李尔王这个角色的认识。这就像梦一样，梦中出现的所有角色，其实只有唯一的一个主角，就是“我”。

5，然后法兰西和勃艮第二王登场。李尔既然（象征性地）杀死了肯特，法兰西王就像《创世记》第4章的上帝判决该隐一样，判决李尔在旷野里飘荡。

6，最后是三位女神互相放话。大战在即。

如此清晰、凝练的文本，简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这是无数次推倒重来才能写出来的超级文本。这就是莎士比亚团队远远超越某个作家的地方。

《李尔王》的第一场戏规模宏大。莎士比亚想要在这一场戏里，完整地再现那个希腊神话的全部要素，而且，经过了他的加工，素材更清晰了，主题更深刻了，场面更加宏大。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难题：

“三选一”问题的实质，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我们都像李尔王一样，必须面对一次首先丧失主体，最终再次找回主体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出埃及”的主题——从奴隶成为主人的问题。

至此，莎士比亚把希腊神话“帕里斯的三选一”的难题，转变为“出埃及”的从奴隶变成主人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