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场（2）

第一幕 第一场（2）

高纳瑞 父亲，我对您的爱，超过言语所能表达的；

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世界和广大的自由；

超越世间所有的财富和最稀有的珍宝；

丝毫不亚于贤德、美貌、健康和令人羡慕的人生；

不曾有一个儿女这样爱过他的父亲，也不曾有一个父亲这样被他的儿女所爱；

这一种爱可以使唇舌无能为力，使辩才失去效用；

我爱您是不能以数量计算的。

【高纳瑞开口讲了7句话，她自报家门，说的就是李尔王的大女儿究竟是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李尔王的三个女儿”就是《威尼斯商人》里的三个盒子；也就是“帕里斯的三选一”里的“赫拉、雅典娜、阿芙罗蒂特”。其中大女儿高纳瑞就是赫拉。在那个希腊神话故事里，赫拉对帕里斯说，“如果你选择了我，我让你在人间最富庶的城邦里做王”。

但在那个神话故事中，帕里斯没选赫拉。所以我们也无法从那个故事里知道“如果帕里斯选择了赫拉将会怎样”？而《李尔王》就是回答这一问题的。

拉康把这个问题表述为“三界理论”。

我们先看第一界（赫拉、金盒子和高纳瑞这一界）。拉康把这一界叫做“想象界”。其含义就是人的欲望器官对外部对象物的一切感知觉体验。人的欲望器官包括阴茎、舌头、手指、皮肤、胃……，可以说，人的全部身体都是表达欲望的器官，也是让欲望满足的媒介。

它必须从外部对象物那里（比如美女、食物等等）获得反射性的回馈，欲望才能获得满足。于是，为了获得欲望的满足，人必须占有这些欲望的对象物。而且是排他性地独自占有。人称这些对象物为“我的……”。

于是，一个人的“自我”（其实“自我”的实质就是“欲望”）就这样建立在一系列的对象物之上了。换言之，人的所谓的“自我”，不过是我们的欲望投射在对象物之上，反射回来的镜像！

可是，外部对象物之所以被叫做“外部对象物”，就是因为它是外在于我们的。我们必须依靠某种手段占有它们。拉康称这种占有关系是“想象性的”，所以他把这一界叫做“想象界”。因为首先，它很不靠谱，你的情人可能跟别人跑了。

我们不能停在这里讲论拉康，我们还是回到高纳瑞的7句话，梳理一下里面的信息。

1，高纳瑞（“想象界”）不是语言这个媒介可以抵达的。它是生理器官的直接体验（比如“热”、“丝滑”）。语言可以形容它，但隔靴搔痒。它和语言分属两界。

2，“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世界和广大的自由”——一个人的世界的大小，等于他的感觉器官感受到的边界。我们可以用手触摸一件物品（获得其质感），也可以用望远镜看到遥远的天体。如果我们“感受不到”，对于“想象界”而言就不存在。

3，“超越世间所有的财富和最稀有的珍宝”——钱买不到健康，买不到食欲和性能力，如果你失去了。

4，“丝毫不亚于贤德、美貌、健康和令人羡慕的人生”——“贤德”、“美貌”、“健康”、和“令人羡慕的人生”都是活给别人看的东西，“想象界”的感官享乐是实实在在的体验。这是一句很诚实的话，比很多被辞藻支配的生活高明得多。

5，“不曾有一个儿女这样爱过他的父亲，也不曾有一个父亲这样被他的儿女所爱”——这句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李尔王的三个女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三个女儿，而是一种抽象的哲学符号。所以不要把他们理解为父女关系。

这种“父女关系”只是一种比喻，这部戏也因此是一部“哲学戏”。

6，这种爱，使唇舌和辩才感到无力——争辩辩的是逻辑，“想象界”是非逻辑的世界。人的生理体验不是逻辑可以推到出来的。

7，这种“爱”是不可以用数字计量的——当其来时，可以压倒一切，比如毒瘾；当其去时，全世界都毫无意义，比如失恋之痛。人的理性可以算计谋划未来的幸福，但“想象界”之物轻易地把一切人的算计击得粉碎。肯特在开场台词里的那点算计，在高纳瑞看来不堪一击。】

考狄利娅 （旁白）考狄利娅应该怎么好呢？默默地爱着吧。

【考狄利娅知道她遇到劲敌了。请注意“高纳瑞的爱”与考狄利娅的“默默地爱”的区别：高纳瑞的爱的媒介是感知觉，考狄利娅的爱没有媒介，无法表达。

高纳瑞和里根是李尔身体里属人的此岸世界，考狄利娅是李尔身体里属神界的彼岸世界。

考狄利娅的这句旁白，既表达了她自己的属性，也提供了我们比较高纳瑞之爱的另一个视角。】

李尔  在这条疆界以内，从这一条界线起，直到这一条界线为止，所有一切浓密的森林、膏腴的平原、富庶的河流、广大的牧场，都要奉你为它们的女主人。这一块土地永远为你和奥本尼的子孙所保有。

我的二女儿，最亲爱的里根，康沃尔的夫人，你怎么说？

【李尔割下他的“国土”的一大块，交给了高纳瑞。现在，高纳瑞及其子孙——也就是“在人间永恒的想象界”，也就是赫拉——就是李尔的肉体与生命的这一部分的主人了。

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把自己的生命的一大块，交给了掌管“肉欲”的女神赫拉了。李尔王在舞台上演出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命运。】

里根  我和姐姐是同样的材料做成的；

我也可以自夸拥有与她匹敌的价值；

我真心觉得，她刚才所说的话，正是我爱您的实际的情形；

可是她还不能充分说明我的心理：我厌弃一切人的五官所能提供的所有敏锐珍贵的快乐；

唯有在父王您的爱里才感到幸福。

【二女儿里根就是拉康说的“符号界”（“象征界”）。它以感知觉为原料和基础（所以里根说“我和姐姐是同样的材料做成的”），并从中抽象、加工出来的符号（语言）世界。绘画、语言、logo都是从人的感知觉之中抽象出来的符号，它们建立起一个意义与秩序的世界。

甲骨文的造字法其实就是从对象物之中抽象掉许多质感内容，单独保留了对象物的某些典型特征，也就是将其（对象物）符号化之后的结果。

数学也是一种抽象掉对象物的一切物理特征，单独以数量和几何学观点对对象物做出的描述的学问。

这里，我想多说一句物理学的问题。物理学，是以单纯的物理属性看待一切物质，并对对象世界做出物理学解释的学问。但它应该记得，从它的起点开始，物理学就剔除了人的意志这种非物理的东西。他应该且必须记得它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非人的科学。我的意思是，在人性的世界里，物理学应该且必须保持谦虚与缄默。

反过来说，把金融的核心理解为一种数学，或者把心理学理解为一种可实证的科学，都是胡闹。

我之所以在此插入这一段讲述，是因为这个二女儿其实是在人间建立起来的知识霸权。

回到里根台词的分析。

里根特意强调了她与高纳瑞的差异：“我厌弃一切人的五官所能提供的所有敏锐珍贵的快乐”。因为“符号界”恰恰是抽象掉了感知觉的“想象界”之中的“物质”成分，将其符号化为一种秩序、一种规则、一种意义和价值。

换言之，这是一个形而上的、意识形态的、能指的世界。

总结一下：

大女儿是亲子关系的。是占有欲驱动的；却只能抓住空无。热恋中的人“占有”他的情人，或幼儿占有他的母亲就是这种情况。在他与情人或母亲之间，充满了肉体的敏锐而充满快乐的触觉，也充满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他们自己发明的“语言”，那是一种属于“前语言”的语言，像彼此的亲吻一样反复颠倒着交流彼此的感受。

二女儿是父子关系的，社会性的；表现为法律、权力和秩序、符号，它以符号和语言替代了真正的对象物，正如以纸币代替了金币在世间流通。】

考狄利娅 （旁白）那么，考狄利娅，你只好自安于贫穷了！可是我并不贫穷，因为我深信我的爱深邃恒久，远非我的口才所表达的。

【考狄利娅既没有大姐的东西，也没有二姐的东西，她在人间一无所有。所以她在人间“只好自安于贫穷了”。

朱丽叶就说过她是“贫穷”的，又很“富有”。鲍西亚也说她的价值“实在等于零”。我们知道，朱丽叶、鲍西娅、考狄利娅三个角色的原型，就是爱与美之神阿芙罗蒂特。考狄利娅这句话里的几个信息，表达的都是“少女死神”的属性。她的“无”恰恰是“无中生有”的“无”，所以她是“富有的”。】

李尔  这一块从我的美好的王国中划分出来的三分之一的沃壤，是你和你的子孙永远世袭的产业，和高纳瑞得到的那一份同样广大，同样富庶，也同样佳美。

现在，我的宝贝，虽然是最后一个，却并非最不在我的心头。法兰西的葡萄和勃艮第的乳酪都在竞争你的青春之爱。你有些什么话，可以换到一份比你的两个姐姐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我的宝贝”、“虽然是最后的一个，却并非最不在我的心头”、“比你的两个姐姐更富庶”——这些结结巴巴的赞美，就是帕里斯—李尔王（也是我们）面对“第三个选项”时心头的话语。戏剧是活体艺术，它让鲁本斯和普桑的画里的这位男子开口说话了。

“法兰西的葡萄和勃艮第的乳酪正在竞争你的爱”——除了这两个之外，我们还需看到，李尔王是第三位求婚者。】

考狄利娅 没有，父亲。

李尔  没有？

考狄利娅 没有。

【“没有，父亲”。原文是：nothing, my lord.

nothing就是考狄利娅的名字。也是她存在于人间的形态。她把人在人间拥有的一切清零，让一个赤条条的穷光蛋进入坟墓，抵达天国。】

李尔  没有只能换到没有。重新说过。

考狄利娅 我是个嘴笨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nothing只能换到nothing”是人的想法，意思是爱与欲望必须从对象物那里得到相等的反馈。如果没有投射，就没有反馈。人被封闭在此岸的镜像世界之内，他无法用任何人间的手段打破镜像，进入到“实在界”。（“实在界”就是拉康说的第三界，也就是这里说的冥“冥界”或者“天国”）。

考狄利娅说她“嘴笨”。意思是“实在界”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说的都是梦话。普桑那张画里的少女死神就是一言不发，她刻在墓碑上的刻辞也是晦涩难懂的。

摩西就对上帝说过他“嘴笨”，于是上帝让亚伦做摩西的喉舌。换言之，亚伦就是听得懂摩西的梦话的人，他把摩西的梦话翻译出来，晓谕给希伯来人。利未人就是哲学家和艺术家，就是连接此岸与彼岸世界的中介人。莎士比亚和普桑就是“把尘世与天国再次连接起来”的利未人。

“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考狄利娅的“名分”就是她的名字——nothing，就是死神收割李尔王在人间拥有的一切的方式。考狄利娅只以这种方式爱李尔王。莎士比亚心目中的上帝只以这种爱爱人类。这位上帝不增加人在尘世中的财富和荣誉，而是相反，剥夺人在尘世中的财富和荣誉。你受得了这位上帝吗？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位上帝不在乎人的感受，以及人受得了受不了。他按照他的法则工作，不以人的意志而偏转他的目标。他的目标，就是为要把人造的更好一点，更像神一点。这项工作不舍昼夜，一刻也不停息。

我们再看看这三姐妹吧。大姐高纳瑞是“超越言语的，不可计量的，胜过人间一切财富”的“感知觉快感”。这种快感必须即可得到满足，但转瞬即逝。

二姐里根把她的权力与价值建立在抽象符号之上，她依靠这套符号体系在人间建立法律和知识霸权。二姐的这种东西最善于名实不符，颠倒黑白。

唯有三姐考狄利娅是实在的，永恒的。对于李尔王和帕里斯而言也是残酷的，她给他带来毁灭与重生。】

李尔  怎么，考狄利娅！把你的话修正修正，否则你要失去你的财富了。

考狄利娅 父亲，您生下我，养育我，疼爱我；我恰如其分地回报这一切，顺服您，敬爱您，格外尊崇您。

两位姐姐说她们全身心地爱您，她们为什么又要嫁人呢？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么与我订立婚约的丈夫，将要得到我的一半的爱、我的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我只爱我的父亲，我一定不会像我的两个姐姐一样再去嫁人。

【1，“父亲，您生下我，养育我，疼爱我”——莎士比亚把赫拉、雅典娜、阿芙罗蒂特三位女神理解为“李尔王的三个女儿”，是对于“实在界”极为深刻洞见。如果说舞台上的李尔王就是我们自己，甚至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化身。

那么，这三位女神就是人类自己的生育出来的，并养大成人的。其中前两个代表我们（人类）在此岸世界里的“有”things，第三个代表我们（人类）在彼岸世界里的“无”nothing。

我还有一个更简化的解释：大姐代表人的“动物界”（本能）；

二姐代表“人界”（人发明了语言）；

三姐代表人身上属神的“神界”（人类超越前两界的更高的境界）。

2，考狄利娅接着说到大姐二姐又嫁人的问题。这句话证明，她并没有真的嫁给法兰西王。她在人间选中的就是李尔王。这才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在第五幕我们将看到，她嫁给了李尔王。】

李尔  你这些话果然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

考狄利娅 是的，父亲。

李尔  年纪这样小，却这样无情？

考狄利娅 父亲，我年纪虽小，我的心却是忠实的。

【“年纪这样小”——被选中的总是“第三个”，也就是“最小的”那个。

“无情”——“无情”就是实在界的法则。实在界摒弃了人情的扰动，所以实实在在，老老实实，没有虚妄。这就是考狄利娅说的“忠实”。】

李尔  那就这样：你的忠实就是你的嫁妆。

凭着太阳神圣的光辉，凭着女巫和黑夜的神秘，凭着主宰人类生死的星球的运行，我发誓从现在起，永远断绝你我之间一切父女之情、嫡亲的血缘和骨肉关系。

今后在我心里，在我面前，永远把你当做一个陌生的路人。

古代吃自己儿女生番的蛮族人，我打从心里对他们的爱，也不会比你这已经成为过去的女儿更少。

【“你的忠实就是你的嫁妆”——考狄利娅之爱的嫁妆就是“忠实”。

李尔“凭着”的三位神明：日、月、星发誓。其中月亮女神被表述得有点怪异：“女巫和黑夜的神秘”。这位被李尔隐藏起来的女神，反倒被凸显了。莎士比亚这个句式的用意，就是让我们注意这位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

复习一下这个希腊神话。年轻的猎手阿克特翁到森林里狩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闯入了月亮女神的禁地。他看见了正在泉边洗澡的阿尔忒弥斯的裸体。因为他看见了不让凡人看见的女神的秘密，所以阿尔忒弥斯用手一指，把阿克特翁变成了一头鹿。猎狗们追逐着鹿，把他吃掉了。

在本剧中，考狄利娅要超越的就是希腊神话里的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李尔王说“古代吃自己儿女生番的蛮族”，说的就是阿克特翁作为生番献祭给阿尔忒弥斯的仪式。

李尔王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宁可像阿克特翁那样，被作为献祭的生番吃掉，也要断绝与考狄利娅的关系。“阿尔忒弥斯的献祭”是古老的，莎士比亚在本剧中提出的“考狄利娅向死而生的复活”，就是对“阿尔忒弥斯的献祭”的超越。

“今后在我心里，在我面前，永远把你当做一个陌生的路人”——正是我们与“实在界”的真实关系。这个“陌生的路人”，就像哈姆莱特的亡父的鬼魂一样，只是在梦中突然出现。却被隔绝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外。

以下是肯特的亮相。肯特在垫场戏里匆匆忙忙露了个脸，下面是他正式登场演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