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猫静静地走着。
这是一只全黑的猫,它的眼睛由于明亮使那一团黑色成为废墟上唯一令人瞩目的物体。它时而回头看着走过的瓦楞,目光里漏出一种怜悯而无奈的光波,那明亮在瞬间眯成了一条细缝。
区别于其他物体,这个物体正在自在地活动着,确切地说是活着。它使得其他静止的物体和物体下掩埋的一切,死亡的、没有死亡但濒临死亡的,庞大而荒唐得无可奈何。
你有时不得不承认,动物比人类优越。它是怎么和大地产生了沟通,我们无法猜测,但它显然得到了大地更多的偏爱。愤怒的大地准备在人类身上施暴前就给了它优先的躲避权,以至于三天前它就拒绝回到它舒适的猫窝里去生活了,全家为此而展开了热烈讨论。
女主人嗔道:“你去当野猫吧?看谁给你好吃好喝好招待。过不了三天你一定回家。”
男主人大睁圆眼:“你怎么舍得真让它出去疯?要是被别人抱走或是被车撞了,你不心痛?”
女主人答:“咱们镇子谁不知道谁?还怕别人抱它?它那么聪明,会躲不过车?它这样叫春似的喵喵喵不肯进家,我有什么办法?”
少主人插嘴:“爸爸妈妈,这两天镇里的猫狗好像有集体活动,都不想进圈,你就让肉肉随便吧,我按住它不让它走,他把我的手都抓破了。”
少主人说完,在猫食盆里放了几条新从沉湖捞回来的小鱼走出院子,放在肉肉可以看见的敞亮空地上,嘴里喊着:“肉肉,来吃鱼吧,没人会关住你,你回来吃饭吧。”
肉肉不知从那个墙角旮旯跑出来,舔了舔少主人被它抓破的手背,吃起鱼来。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福,黑色的头埋在瓦蓝色的猫食盆口,形成猫头和食盆原本就长在一起的和谐图像,与二层小楼里住着的三口之家同样和谐。
女主人的话果然应了验。三天还没到,肉肉就回家来了。家,却面目全非。
所有的房屋在短短几分钟之内被愤怒的大地摇动震撼,倒塌得七零八落。人类的喧哗突然被巨大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时候,肉肉正在镇中最平坦广场中央的一颗树荫下打盹儿。大地变成摇篮,对肉肉是件新鲜事,它在颤抖的地面上行了几下漂亮的猫步,站住,身体弓成弧形,它睁着惊恐的猫眼目睹了整个城镇此起彼伏的倒塌。顷刻之间改变了形状的镇子,高大的变为矮小,齐整的变为歪斜,规矩的变为不规矩,活着的变成死的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家已经不再是家。迷惑地立在家的碎片上,它以自己成功的生命俯视着脚下的一切。目光凄楚而冷静。
家的废墟触目惊心。两层小楼只有一面山墙还直直地立着,夕阳轻易地穿过这一扇薄薄山墙上的窗直接地照着肉肉若有所思的双眼。废墟里没有人声。中午大地变摇篮的时候,三位主人正上班上学,躲在镇里的某些个高楼里孜孜不倦,那些大楼现在都变成了支棱八翘的废砖烂瓦。
现在是晚上了,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虽然家己面目全非,但还是家呀。肉肉有些犹豫不决,我该去哪里呢?它禁不住思想。去哪儿去寻找男、女、少三位主人呢?它扭了扭仍然美丽的猫身,摇了摇弱小的猫头,觉得自己作为一只猫好像已经想得太多了点,禁不住为自己正在源源涌出的思潮沾沾自喜,也同时为思想的内容闷闷不乐。
五天之后。微雨如弦。
已经在家的废墟上行走了无数回的肉肉再一次行走在家的废墟之上。它小心翼翼地跳过一根乱石中伸出的尖锐金属,稳稳地立在一块平坦的瓦片上。他已经习惯了周围人们的奔跑和哭喊,倒塌的房屋摇摇欲坠的边边角角还在偶尔地坠落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大声响,荡起的迷漫烟尘顷刻就被淋下来的雨水压住了。
肉肉总能在瓦砾中寻到一点吃食,虽然有时酸臭,却充饥无妨。它站在墙下猫食盆的碎片旁边,怀念着那些新鲜的小鱼和小主人的芳香。虽然断瓦残垣中它一贯优雅的猫步变得有些蹒跚,它还是每天在家的废墟上盘桓。
被雨淋湿的肉肉黝黑发亮,一对猫眼炯炯放光,因为居高临下,很有些将军风度。它低头看着那堆一动不动的废墟,恋恋不舍。几天来,脚下这摊层层迭迭的碎砖、玻璃、木框摆设出它不熟悉的混乱形状不免令它揪心。但在反复的巡视中它找到了许多自己熟悉的对象,这让它产生了很多猫的兴奋。
还记得那天在废墟边缘的角落里找到那只靛蓝猫食盆的时候,它几乎高兴得要跳起那支只在漂亮母猫前才会跳的猫舞。它用爪子拼命地拨拉着那只已经碎成两半的食盆,却没有成功,一块大大的墙皮压住了食盆上大部分蓝色花朵,它发现努力无效时,只好反复深情地舔着食盆的边缘,猫脑里想象着少主人被它抓破的手指的芳香。
这种味觉的回忆令它对家充满眷恋和向往,它的猫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家突然成了废墟,为什么主人突然都不见了,为什么整个镇子里的人都是慌慌张张的,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水汪汪的,为什么进来许多穿着古怪衣服的一模一样的人拼命地挖那些碎砖烂瓦,为什么那些人还不来挖它的家?如果那些人来挖它的家,会不会把主人们召唤回来?
它从不知道自己会以前所未有的猫的思念想念自己的家。它甚至惊讶于自己拥有了人类的情感和苦恼。它的猫眼里悄悄蒙上了一层人类的水雾,眼里的废墟突然朦胧起来。蜷缩着躺下,它静静地闭上了猫眼。
梦里,卧在女主人的腿上被她手里的梳子仔细地梳理着猫毛,它舒服得一动不动。少主人在院子里大声喊着:“肉肉,我又给你捞了新鲜小鱼了,你来吃呀!”
鱼和少主人手指的芳香缓缓地飘进了它敏感的猫鼻,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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