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国人

杜杜

“我是中国人，你看看我的脸，我的皮肤，我的眼睛，我的头发，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这对你也许不重要，但对我很重要!”秦艺说完，从沙发上拎起包，坚决地说：“我得走了，不早了。”她的脸涨红着，显而易见，那红晕来自不可抑制的气愤。

“别走。对不起，我没有侮辱中国人的意思，我只是说我不喜欢……”迈克拉住了秦艺的手，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秦艺出门的路。

秦艺甩掉迈克的手，说：“我累了，我需要冷静冷静，我先走了。”说完就推开迈克的身体，拉开门走出去。

秦艺知道这次又失败了，她不能容忍自己未来最亲近的人从心底看不起中国。坐在车里，她乱麻塞脑，试图想清楚今晚的不快是怎么发生的。

和迈克在交友网上相识已经三个月了，两人除了天天发邮件，还每周约会一次，一起吃顿饭、看看电影。和以前在网上认识的其他几个西人男性相比，迈克是第一个愿意迅速确订婚恋关系的一位，这让秦艺感到安全。从迈克的外表和他自己介绍的生活背景来看，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稳定的经济顾问工作，现成的房子，体面的衣着，无儿女牵挂的现状，儒雅的风度，坦诚求偶的态度，好像一片又一片红透的叶子长在一处，给你那一树绚丽艳红的成熟而丰满的秋实之景。交往这些日子，秦艺几乎在感叹自己的幸运了，他果然表里如一，没有造作的痕迹，两人交往虽然没有很多激情，倒也基本愉快。可今天的争吵，却好像飓风袭来，一片片红叶在瞬间就被吹扫干净，剩下干枝枯藤，那一树诱人的丰满转眼就烟消云散、单薄不支了。

“我去中国好几次了，老实说从来没有喜欢过中国。”迈克是这么开始的。

“为什么？”

“太脏了!空气脏，街道脏，人们说话声音太大。”

“那你怎么会喜欢中国人呢？”

“我喜欢你，你很特殊，我可没说过我喜欢中国人。你看看这里的中国人都干些什么？多伦多的色情按摩院是不是很多华裔小姐？做生意坑蒙拐骗的是不是华裔的比例很大？你看那些小小的女留学生搭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是不是第一天就想和人家上床？我在中国的时候更糟糕，男女老少对我的那个巴结，我都不好意思说。”迈克没注意秦艺的脸这时已经绷得很紧了，一对杏眼正在酝酿灼人的光芒。

“哦，那你看见这儿高科技公司里有多少中国人没有？你看见大学里尖子学生有多少中国人没有？你看新移民不吃政府救济，勤劳肯干白手起家自己养活自己的中国人有多少没有？”秦艺问着这话时，笑眯眯的，满嘴挑衅的味道没有被迈克察觉。

“那倒是。不过高科技公司的中国人有的连一句完整的英文都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工作的。那些念书好的中国人，每天除了读书什么业余生活都没有，读书读不好就奇怪了。新移民努力工作自食其力，可他们把一堆一堆的老年人接过来享受政府救济也不见得就光荣。”迈克还在轻轻松松顺理成章地表达着他的想法。他丝毫没在意秦艺的脸已经升起燃烧的红云，双眼眯成细缝，好像一个严阵以待、时刻准备扑猎的母兽。

“呦，那我怎么这么特殊，受到你的青睐了？你说说看。”秦艺仍旧眯眼盯着迈克，她的脸却不再有一丝笑意。

迈克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忽然低头微笑，将傲慢融化在笑容里，变得很温柔，他说：“你可爱，我爱你，这就够了。虽然人到中年，你还如此美丽动人，你受过良好教育，自食其力，你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你没有那些中国人的粗鲁和卑贱，你是一个文明而独立的女人，有时候的确希望你是个南韩人或日本人，可惜你不是。不过，没事儿，你这么可爱，是哪儿人都不重要，关键你是那个让我天天想日日念的人。答应我，艺，尽早和我确定关系吧，我已经准备带你去纽约见我父母了。”迈克说着伸手抓住了秦艺的手，想把她拢进怀里。

秦艺躲开了，她想如果不是迈克今天喝多了点儿酒，他会这么坦率地表达他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偏见吗？不会，永远不会。他虚假的文明外衣一直巧妙地掩盖着他内心对中国这个民族的鄙视。她抬眼看着迈克，还是那张棱角分明动人心魄的面孔，却在此时失去了迷人的魅力，那眼神是居高临下的，肤色是苍白没有情感的，那苍白的笑容笼罩着一种虚伪的温柔。他怎么能这样区分自己和自己的同胞？Noway!迈克的心是从根上砍倒了中国这颗大树，自己不过是树上的一个小树芽，这个可爱的小树芽在他心中那倒塌的大树上会存留多久新鲜美好的感觉呢？他说出这些对中国人毫无情感的论断时，想到过对面这个女子的父母兄弟都生活在那块遥远的土地上吗？他考虑过他面对的这张脸上的细皮嫩肉是那块土地上的风霜雨雪滋润而成的吗？他想过她作为一个中国移民的感觉吗？

秦艺想给他上一堂课，却突然没了兴趣，凭自己几句话怎么可以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想法？荒唐！滴几滴眼药水是无法治疗瞎子的。

就在那一刻，秦艺站起身，不顾迈克的阻拦，走了出来。

秦艺发动了汽车，眼前还闪烁着迈克那张傲慢的脸。她在心里仔仔细细地在那个脸上画了个红红的巴叉！我否定你，我用一个中国人的尊严来否定你！她冲着自己微笑起来，然后自然自语道：要爱一个中国女子你得先学会爱她的种族，即使那个种族有着数不清的毛病，你都得学会透过那些毛病看到光明美好的一面，你得跟着这个女子一起爱它！这个基本功课学不会，那就bye-bye，去找你的韩国妞日本妞去吧。

她把音响开得很大，让自己跟着那欢快的节奏哼起小调来，车子很快就融进了高速公路上成串的车流里。

那个晚上，在那条车的河流里，有一个单薄的中国女子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小小誓言：和我相伴一生的那个他，不管他是什么民族，必须学会说一句中国话-----“我爱你这个加拿大中国人。”

夜很黑，星星密密麻麻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