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你在哪

杜杜

豆豆的大眼晴从生下来就备受欣赏。“多漂亮的小帅哥呀！”孟黎推着小车在小区公园里一站，就能收获许多这样的夸奖。

小帅哥长到三岁时，身上有了许多坏习惯。最严重的就是那块蓝色的小绒线毯从来不愿离手。吃饭搭在腿上，睡觉拥在怀里，连上厕所都要抱在胸前，去幼儿园时如果忘记带上，豆豆的一整天都会泡在眼泪里，同时让所有小朋友和老师的耳膜接受震天哭声的持久锻炼。被震得几乎想改行的幼儿园老师严肃地对孟黎说：“去带孩子看看医生吧，我觉得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很难接近，不合群。”

孟黎怀疑“不合群”的可治疗性，但哭哑的嗓子的可治疗性孟黎是深信不疑的。回想起老师的严肃状，孟黎看着孩子的眼神顿时郁闷起来，见到医生时，那郁闷就成了泪如雨下。为了止住雨水泛滥，医生开了少儿语言专科、少儿心理专科、少儿神经专科等若干个专科医生的转诊单。

一路检查下来，孟黎不敢相信白纸黑字的诊断，自闭症！严重的神经系统疾病。极难治疗。可能会终身不愈。

孟黎的天空就是在那张薄薄诊断书的遮掩下一瞬间变得漆黑了。一个将来无法自力于社会的孩子该怎样生存呢？孟黎本来如花似玉的脸蛋在这个持续困扰的问题面前雪打冰封了一般，本来有付丰满结实的身体，里面的油脂没几天就好像被儿子的疾病带来的不安和燥热融掉了，剩下皮包骨头。从此弱不禁风的孟黎三天两头请病假，即使上班也是红着两只被泪水泡小的眼睛呆呆地像变了一个人。

孟黎不得不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忧郁症停止工作的时候，豆豆的爸爸吴用工作的软件公司被经济危机大潮第一批冲垮，吴用被裁，只好回家一边领着政府的失业金，一边找工作。被裁，在这个高科技公司集中的城市本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裁就几乎把一家人推进了暗无天日的水深火热之中。

吴用在计算机前发第二百封个人工作简历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钟。孟黎刚带着豆豆到儿童自闭症互帮小组参加活动回来，小组里那几个父母无奈的点点泪光还印在孟黎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大家的孩子虽然得的都是自闭症，孩子的反应却千奇百怪，豆豆相对来说并不是症状最严重的，这让孟黎的心情多少平衡一些。

豆豆早已不去幼儿园，在人前病歪歪的孟黎在豆豆面前却仍然是个最富耐心最称职的好妈妈。好像孟黎对周遭世界所有人和事的兴趣都一股脑集中起来用在了豆豆身上。她面对豆豆的那张慈爱温和、充满深情的面孔，一转身就会变成一付蜡制失神的雕像。

“今天的讨论好吗？”吴用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冲着正在门口挂外套的孟黎问道。“嗯。”孟黎没抬头，径直朝里屋走去。外套没挂好，哗啦一声落在壁橱地下。吴用望着妻子单薄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把衣服捡起来挂好。“你叹什么气？”孟黎回转身来，一对空洞的大眼睛盯着吴用，语气温和但哀怨：“我知道你讨厌我，嫌弃我，对不对？孩子是个病孩子，我也凑热闹生病，班也上不了了，你烦我，是不是？叹气！叹气！你老是叹气！替我挂了挂衣服，又是功臣了，以为我不懂吗？”吴用对这莫名其妙劈头盖脸糊上来的一顿抱怨无言以对，眉头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从孟黎身边擦过，没理她，径直往厨房走去。该做中午饭了。日子怎么难过，总得把一家人的肚子先填饱。

吴用把水锅放到炉盘上，准备下面条，一边洗西红柿打鸡蛋做卤。孟黎抱着豆豆坐在客厅看电视，两人一动不动，像尊圣母圣子雕像。吴用看了娘儿俩一眼，那口气没敢叹出声，唉，每天一看这娘儿俩，最想干的就是叹气，现在连叹气都是罪过了，这日子！

电视上在演一个爱心社的公益广告，鼓励捐钱抚养无家可归的动物，他们会定期汇报动物的健康状况，也可以从那里买动物回家养。豆豆突然指着屏幕上一群小动物大声说：“我要动物，我要我要！”喊得心急把蓝线毯在嘴里使劲咬起来。孟黎连哄带骗才从豆豆嘴里掏出线毯，轻声说：“买买买，不闹不闹，豆豆乖。”放下孩子，她起身跟吴用说：“医生说饲养小动物可以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特别是喜欢动物的孩子，我们养个什么吧？”吴用拨拉着锅里的西红柿炒鸡蛋，说：“听说养狗跟养个孩子一样麻烦，咱俩现在都不工作，不能养狗，要养就养个猫或者仓鼠之类的，节省精力、时间和金钱。”

终于有了妞妞。妞妞很漂亮，长着棕黄色的长毛，两只小圆眼睛一付胆小怕事的样子，这眼神使主人孟黎和豆豆一下变得十分强大。这只仓鼠连上笼子、饲料、铺垫木屑一共花了五十块钱，比较符合家庭危机时的经济状况。

孟黎和豆豆的喜悦是遮挡不住的，家里突然热闹得有些异常， 豆豆对妞妞的热情几乎超过了热爱那块蓝线毯，他盛开的笑脸让孟黎兴奋得时常在心里欢呼。

孟黎天天提醒豆豆给妞妞换水、添食，每周给笼子换木屑。豆豆把妞妞捧出来玩儿时最开心，他让妞妞在自己的小胳膊上散步，从肩头走到手指尖，两手一连，妞妞成功地跨越，从指尖又走到肩头。妞妞的小爪子细细尖尖的，散步散得豆豆浑身痒痒，他大眼睛笑眯了，声音大得嘎嘎嘎地响，抖碎了一盘玉珠子似的。他还喜欢静静地陪着妞妞坐着，看她在转轮上拼命跑，看她滑滑梯，甚至看她睡觉时轻微起伏的身体。让豆豆学说话学摆拼图他不听话，只要说一声：“今天想不想跟妞妞玩儿了？”他马上乖了，变得比正常孩子还正常。家访护士一周来一次，对孟黎说：“妞妞可以成为治疗计划的一部分，看，豆豆除了哭闹，也爱笑爱说话了，不可思议!”自闭症互帮讨论会上，妞妞更成了明星，经验被妈妈们传颂着。

大夫说五六岁前矫正自闭症是关键，需要全力以赴，孩子大些，就无法矫正了。有了妞妞，孟黎好像看见了豆豆的未来，曙光就在前头。

日子是按部就班的，吴用有过几次面试，僧多粥少，工作还是没有。但他却很开心，他的开心一贯以孟黎的开心为前提，而孟黎的开心又以豆豆的开心为前提，现在豆豆的开心仰仗妞妞了。妞妞的到来显然使家庭发生了一些变化，吴用想了想，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叹气了。

那个给妞妞的透明圆球是吴用买的，妞妞一被放进去小腿就紧捣腾，一捣腾，圆球就满地乱滚，妞妞一下子有了大于笼子的活动空间，兴奋极了，小腿儿倒腾得越来越欢。 她隔着那层透明塑料把厨房、客厅、家庭娱乐室、书房的地板都滚了个遍。这才像个家庭成员嘛，除了楼梯不会上，家里每个可以容下圆球的角落她都了如指掌了。豆豆喜欢跟着妞妞满家跑，一跑一身汗，这和豆豆的运动计划很合拍，孟黎不去管他们，豆豆跑累了，睡觉睡得特别香，然后做自闭症校正训练也容易集中精力。

这天下午，吴用去厨房倒水喝，突然发现透明球散在地上，妞妞的笼子也是空的，厨房连着后院的门大敞着。吴用脑袋一蒙，咚咚咚跑去摇醒了正在和儿子午睡的孟黎。孟黎下楼一看，就毛了，她带着哭腔指着吴用说：“你怎么这么粗心，为什么没把妞妞放回笼子里就离开？这球怎么自己能散开？”吴用说：“午睡前是你陪孩子在和妞妞玩儿，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把妞妞放回去，这球难道是我打开的？”孟黎呜呜呜哭了起来，她跑到后院，嘴里不停说：“一定是球的锁扣没扣好，妞妞一跑撞在家具上把球撞散了。完了完了，肯定丢了，得赶紧找回来。”吴用跟着孟黎，说：“不用你找，你回家去，我去找找看。”豆豆这时从背后跑过来，追着拉住孟黎的裤脚喊：“妞妞呢，妞妞呢？我的妞妞！”孟黎蹲下来抱着豆豆，说：“你怎么起来了？是爸爸妈妈吵醒你了？妞妞会找到的，妈妈这就给你找去，你回家去。”孟黎说着甩开了豆豆，大踏步朝后院对着的树林里走去。吴用紧赶了几步，他喊：“你冷静些好不好？这么大的树林，你怎么找？你回家去，要找也得我去找！”孟黎停住脚步，回头恶狠狠地说：“我不冷静，是吗？你知道妞妞对豆豆有多重要吗？你知道吗？让我冷静，你冷静一个让我看看？”

两人吵了一阵，吴用才连拉带拖地把孟黎拖回家。一进门，两人都傻了，前门大开着，豆豆呢，豆豆在哪儿？

一天后，孟黎爬在沙发上早就哭不出眼泪，吴用坐在跟前呆呆地等警察电话，家里很安静。

“咯吱吱，咯吱吱”，厨房里传出响声来。

什么声音？吴用起身顺着响声拉开储物间的门，“妞妞！”他惊呼道。

孟黎腾地从沙发上跃起，她抓过吴用手中捧着的妞妞，手上劲道很大：“你跟我藏猫猫，你藏，你藏！我让你藏！豆豆出去找你去了，你还我儿子，你还呀！”

吴用从孟黎手里抢过奄奄一息的妞妞，他双眼通红，扯着脖子对孟黎喉：“你疯了吗？你？还不是你把豆豆丢下不管，要找妞妞惹得祸？要儿子，也得问你要，你还我儿子！”

孟黎嚎啕大哭起来，哭嚎中伴着呜咽的喊叫：“豆豆，你在哪儿呀？”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兴奋地响起来，两人同时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