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五章 告别了,大红楼
家昌此刻感到血液循环加快,身体如同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仿佛像火炭一样炽热。
“不说就不说吧!别端着怪累的,我们好好坐着,”凌霄用手拢了拢前额垂落的散发,揉了揉眼睛,把身体坐得端正些。
家昌见凌霄恢复了常态,也从心猿意马、醉魂酥骨中镇定下来,把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往外挪了挪身子,胳膊也与凌霄隔出了缝隙来。
“古人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我们就给他来个‘见了可欲,心仍不乱’怎样?”
家昌斜眼看着凌霄道:“‘发乎情而止于理’,理所应当。”
“家昌,最近我就在想,从我家搬进家俱楼,又到搬出家俱楼,我住了整整七年,这七年是我最难忘的七年,懵懂,启蒙,读书,磨砺,成长,就是这样一点点过来的,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青葱时代了!”
“没有青葱时代可有青春时代啊!升学、恋爱、结婚那该多好!”
“好好说话,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凌霄,你说得真好,就好像是认真思考得出的结论,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其实,我也想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坎坷得失,我总结的是二十个字,叫做:社会影响、思想转变、学习毅力、增长见识、励志发奋。”
“好是好,只是有点冠冕堂皇,谁在这个年龄段不是这样走过?我要你说出通俗的五句话,一看就知道是你才行。”
“那你是两个字一句,我就来个三个字一句,叫:蔫巴淘、爱看书、有心眼、练胆儿、大样儿吧!”
“这五句话好,朴实真切,准确地概括出你的成长过程。”
“社会是培养人成长的最好课堂,现实是伴随人长大的最好老师!”
凌霄动情地说:“家昌,我知道我们两家近日就要离开大院了,我今天来也是向你告别的。古人虽有‘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的话,可我们以后不知什么时间才能见面?”
“总在乾坤内,何须叹别离,我们两家就是分到各市,也还是辽宁省,只要想见就一定能见面的。”家昌故意说得豪迈些,以显示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希望你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要忘记这段情谊!”
“嗯!”
凌霄离开时,家昌将《唐人小说》还给了她。
温建阳、冯育伟知道和家昌分离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情,就珍惜与家昌在一起的宝贵时间,有时打扑克、下军旗、玩跳棋,有时坐在一起回想有趣的往事和为未来担忧。
家昌想到要与好朋友分手,也生出一丝伤感来:“我们此次分手,原本天天在一起的哥儿几个,就要变成孤零零的‘孤拐儿’,想来心里好生不自在。”
“大院的角角落落都有我们难忘的回忆,想起大院就会想起我们的友谊。”
“你俩说的没错,大家就要分开了,不知什么时间才能再回大院,我们应该将大院详细地走一遍,以作为永久难忘的回忆。”
温建阳提出的建议得到家昌、冯育伟的赞成,冯育伟说:“就是要将伴随我们成长的景物仔细浏览,永远留在记忆深处!”
家昌动情地说:“对!把印象最深刻的大院建筑牢记心中,一辈子都不要忘!”
此后几天,三人就从东新村蒙古包、红房、工字楼、奶站平房,到西新村转盘、小楼、洋房、豆腐房;从机关小学、幼儿园、一字楼、一字房,到商店、粮站、医务所、苹果园;从小白楼、办公厅、俱乐部、招待所,到计委、经委、财委、档案馆;从食堂、游泳池、花窖、水塔,到水塘、喷水池、下马碑、防空洞,一路走来,往事历历,记忆犹新,感喟情动,只是前途未卜……
冯育伟这几天还在想,有什么方法能留下我们的友谊呢?他见到自己的放大机、曝光箱,马上就联想到照相,对家昌、温建阳说:“好头不如好尾,我们一起照个临别合影吧!我来出这个钱。”
在那个经济拮据的年代,照相本身就是奢侈的消费,自己照个标准照都舍不得,哪还有钱照合影。温建阳说:“太好了,上次满涛下乡时我就想过这件事,可没有舍得,就没敢说出来。育伟提的好,虽然我也手窄,大家平均拿也没问题!”
“建阳,你还有这小心眼,当时你要提出来我肯定不让你拿钱,照相就是此情此景,过后再照时光怎么倒流?”
“这样也成,我们三人照也是照,多人照也有我们,不光省钱,还有意义。上次演文艺节目时我就想过,要把我们这些骨干合个影,以纪念我们第一次组织了那么成功的演出有多好,可我就硬没说出口来。”
“好哇!家昌提的有道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人多纪念意义就更大,这次不能错过机会啦。说好了我请大家照个相,谁也不要拿钱,我们算算人数,赶早不赶晚。”
三人就往一起想:马福魁、段广坤、常志东、孟元奇、唐学庆,再加上家昌、温建阳、冯育伟,正好八个人,三人商量妥当就分头到各家去找。
家昌提醒道:“照合影一定要戴帽徽、戴像章、带语录本,我们先回家去取,然后让他们几人也别忘记。”
不大会儿,原定这五人全部找齐了,八人凑到一起再商量,段广坤提出找包永兴,冯育伟提出找金鹿刚,结果是段广坤找来包永兴,几人又到工字楼找到金鹿刚,十个人一直奔五一商店走来。
五一商店的照相馆在二楼,摄影师是裴鸿宇的大哥裴鸿举,家昌到他家去找裴鸿宇时见过他,他见来的是大院的学生十分热情,又是帮着整理服装,又是按大小个排位置,他还说:“彩云易散,月不常圆,小小照片最能留下记忆。大院的孩子就是重感情,有超前意识,越随着时间的久远,越能感到它的珍贵。最近来拍照的院里学生特别多,有两人、三人、四人的,还真没有见到像你们照十人合影的。”
冯育伟笑道:“因为我们是家俱楼的嘛!”
拍摄完毕后,裴鸿举对家昌说:“要不要在合影上写几个字?”
“要的,就写‘最高领袖思想学习班留念’!”
几天后,冯育伟和家昌、温建阳急不可耐地来到照相馆取照片,照片是麻面亚光相纸,显得庄重沉实,每个人的表情恰到好处,光线、清晰度令人满意。特别是照片上方的“最高领袖思想学习班留念”几个字的下角,还注明1969年4月19日的日期,这使十个稚嫩的脸庞、常态和装束,一刹那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天。
四月底的一天,魏家搬家了。
丹东市革委会派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开到家俱楼楼前广场,杨彦超带了五名房产处的工人帮着搬家,大门平台上站满看热闹的家属、学生,这是家俱楼的大事,毕竟是运动后第一个搬家到外地的住户,或许就此拉开了大搬家的序幕。
敬谦是提前通电话与杨彦超定好搬家日期的,他提前一天回来准备,俞芳已到家茹、家兴的学校开出转学介绍信。家昌自己到岐山中学办的转学手续,还特意向郝柏贵、韩子由告别,感谢他们在短短的半年中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郝师傅和韩老师对他提出了希望和鼓励。
温建阳、冯育伟、金鹿刚、孟元奇、唐学庆、马福魁、段广坤、常志东、包永兴都站在汽车旁相送,这些人中有的父亲的去向已定,如孟元奇的父亲孟尚文在大型军工企业已被结合为厂革委会副主任,负责后勤管理,房子已经收拾好,不日将要搬到厂住宅区的“厂长楼”;唐学庆的父亲已分配到旅大,近日家也要搬到新的城市;有些住户新分的房子已经通知,如包永兴搬到南湖,段广坤搬到“财干校”,冯育伟搬到宁山路,马福魁搬到黄河之五;最多的是像温建阳、金鹿刚、常志东、古慧章、宁小松等父母都在“五七”干校的家庭,还没有下梢。众人见家昌家今天搬家,就联想到自己家不久后的某日也将离开家俱楼,都眼圈发红,动了感情,难舍难分,相约一定要保持通信。
不过半个时辰,工人们就装好了车,敬谦与杨彦超等人握手感谢;俞芳、俞母向大门平台上的邻居们挥手告别;家昌和同学、朋友们招手致意。俞芳、俞母坐进了驾驶楼,敬谦、家昌、家茹、家兴爬上车厢,各自找个事先留好的松软行李坐在上面。
随着一声喇叭长鸣,大“解放”开动、加速、转弯、上道,家昌在晃晃悠悠的车厢上,看着发小们熟悉的身影逐渐远去,望着家俱楼熟悉的轮廓愈来愈模糊,他心里想:
告别了,大红楼;
告别了,机关大院;
告别了,我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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