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装什么封建
凌霄家与家昌家情况一样,邢凡已经被安排到盘锦垦区革委会办事组工作,她家刚刚搬到东新村时间不长,再有凌霄帮忙,家里的物品用具早已收拾妥当,就等凌子栋来电话,就搬往盘山。凌霄自离开家俱楼,已经快到一年没有回过楼里了,从复课开始到现在与家昌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见过几次,但都因为有别人在场,没得机会细聊。这次马上就要搬家了,那可真的要天南地北、天各一方了,三年五年不见面也有可能,还是要互道珍重才好,她想到这里就往家俱楼而来。
凌霄来到楼前,顺脚来到松树林,她想再看一眼自己家的鸡架,那可是她少年时代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凌霄从二年级起就开始剁白菜帮子、用鸡饲料拌鸡食、喂鸡、收拾鸡窝,每天少说也要来个三五趟。凌霄家搬家时,邢凡、凌霄就把鸡架里的鸡窝、篱笆墙拆了,把还能用的木板、木杆捆在一起带走,现在已是鸡窝无顶,园子没墙,枯枝荒草,破败不堪……
凌霄又往家昌家的“鸡架”那面一看,自比从前不同,方方正正的砖砌鸡窝,排列整齐的秫秸围墙,铺垫着细土黄沙的院子,遮风挡雨的帘栊凉棚。凌霄走过去扒在秫秸墙头向里张望,自然自语道:“凤有凤巢,鸡有鸡窝,半年未见,变化真大啊!”
这时家昌从凉棚里伸出脑袋,一见是凌霄,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玉皇大帝那里来的稀客啊!”
“几日不见,开口不谈《红楼梦》,怎么又说上《西游记》了,我怎么成从玉皇大帝那里来的?”
“灵霄宝殿啊!”
“你呀!上次说你带着生姜,这次又带着老陈醋,一会儿辣一会儿酸的。”
“嘻嘻,凌霄,你刚才一个人在发什么感慨,是不是还想说我这‘世外桃源’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呢?”
“说你胖你就喘,别向我卖弄了,你也不请我进去,难道让我俩隔着‘三八线’说话不成?”
“光顾得说话了,失礼失礼,快进快进。”家昌说着从凉棚里爬出来,走到鸡架门口,打开柴门让凌霄进来。
凌霄进来后,四下打量一遍,见凉棚前的草席门帘掀到棚顶,就低头向里看去,只见里面有一米见方,地上是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有一剪开的草袋子平铺上面,还有一本翻开的书,显然家昌是在看书,就说:“好一个清静雅致的书屋,你刚才在里面看书啦?”
“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我自己待在这里还挺宽敞,可你……我们还是到我家去坐吧!”
“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像落窝鸡似的。”凌霄说着就一躬身进了凉棚,又坐在草袋子上,说:“真软乎,就像沙发床一样。”
家昌见凉棚里地方小,站在外面发愣,不知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快进来呀!装什么封建?”凌霄向里挪了挪身体,故做嗔怪状道。
家昌弯腰进了凉棚,挨着凌霄坐下:“这地方太小了!”
“耗子有个洞,麻雀有个窝,你也有自己的洞和窝了。常来这里看书吗?”
“是啊!自从家鸣、满涛他们下乡后,我总感到空落落的,大家平常在一起也难免有吵有闹,可是每天很充实。我在这里看见这秫秸围墙就能想起和满涛他们到东门外的那场‘战斗’,现在想来也是难得的锻炼。”
“还想什么了?”凌霄眼睛盯着秫秸杆,就像在心里一根一根数着。
“还想到过几天家要搬到新地方,到新的学校上学,和同学一个也不熟悉,开始阶段一定会很孤独的。”家昌一想这件事就伤脑筋,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别的同学互相都熟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怎么做才能赢得大家的好感呢?
凌霄并没有瞅家昌,继续问道:“金熟银熟,不如人熟,还想什么了?”
家昌歪头看看凌霄微红着脸,马上想起刚才凌霄扒在篱笆墙边,他真是想起凌霄第一次隔着木栅栏和他说话的情景,就说:“我还想到你了!”
“不行说想到,把那个‘到’字去掉,再说一遍。”
“我还想你了!”
“想我什么?”
“我现在还能记得你二年级时的样子,你穿的是一身紧身粗布衣裤,一双红帮白胶底鞋,两支马尾水辫掖到一起,衣服袖子挽到臂弯,露出雪白的小臂,淡彩清纯。”
“家昌,你真的还记得,穿什么衣服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俩坐在草袋子上,掰出紫红色的大花生仁,你一个我一个分着吃,那是多么香甜的美味,多么友好的气氛!还想我什么?”
“以后又长大了,你穿的是一件白底粉红细花衬衫,一条浅蓝色制式布裤,一双黑色圆口横带塑料底布鞋,头脸儿收拾洁净,如同出水芙蓉一般。”
“看你把我夸的,我哪有那么漂亮?还想我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家昌本来是想表达一种朋友之间互相看重的意思,没想到说溜了嘴。
“你说什么?”凌霄用胳膊向家昌拱了一下,脸上通红,但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家昌也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看着脚尖道:“我是说时顺口,说后顿首,用词不当,该掌嘴!”
“你看你,假道学先生,想说就说呗!现在想起那时我也够丢人的,还有一次吃过你小姨带回来的大柿子!”
家昌想起凌霄当时拿着大柿子在鼻尖前闻着,笑咪咪地摇晃起脑袋的样子,是多么娇媚的表情,多么贴近的心灵,就自然自语道:“难忘啊!鸡架是我们儿时的净土,见证了两颗萌动的心灵,记录了一段甜美的情思。”
凌霄睁大了眼睛看着家昌,说:“你今天怎么了,像是在抒发感情?”
家昌把头抬起来,看着棚顶颇有感触地说:“是啊!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这些事马上就要变成回忆了。”
凌霄笑着从草袋子上拿起那本书来,原来就是她上次借给家昌的《唐人小说》,惊奇地问道:“家昌,这本书你一直在看?”
“也没有,文言文的太难看,我是看几页就放下,想起来再看几页,不瞒你说现在还看不到一半。这不是快搬家了嘛,我寻思再翻翻看看就还给你了。文言文小说词意深奥,晦涩难懂,看别的小说一个小时能看几十页,可这样的书一个小时几页都看不完,就像《聊斋志异》,我下了几次决心就没看进去。”
“古人云:‘君相的斧钺,威行百年;文人的笔墨,威行千年。’看文言文书要细嚼慢咽,仔细琢磨,领会意境,发挥联想,不能像看白话文那样一目十行。这本书我也没有全部读完,只是重点看了几篇,这里面有很多好词好句。”
家昌看了一半,都是当传奇故事来看,但遇到好的文章词句他也会摘抄下来,没想到凌霄现在读书也这样细致,就投过了一个钦佩的眼神。
凌霄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这书里有一篇文章我认为写得最好,你说说是哪一篇?”
家昌估计凌霄可能指的是《游仙窟》,因为在这一篇中有一段的隐喻的描写,这一页翻看的人最多,两页之间折出印记来,上面写的一段他都抄了下来。写的是:
施绫帔,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目,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裤,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枕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吃一意快,一勒一伤心,鼻里痠痹,心中结缭;少时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倾中间,数回相接。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遂则披衣对坐,泣泪相看。
可此时他怎么能对凌霄说得出口。他故意打岔道:“你说的是《虬髯客传》吧?”
“不对。”
“《莺莺传》?”
“不对!”凌霄一声比一声高。
“《李娃传》?”
“你是不是故意不往正地方说?”凌霄一下子把书翻到折开那两页间,又气又恼说:“你看看这段。”
家昌捂嘴没有往下说:“我没敢说这一篇最好,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说你看‘淫词艳曲’,怕我说你‘文人行短’,怕你……”
“这书怎么还能出版?比《红楼梦》写得淫秽多了。”
“你都长大了,还装什么清纯少年,借你就是让你看的。这书是中华书局正式出版,是古典文学名著,知道吗?”
“写得好,不直白、不露骨,用了那么多隐喻,给人留有丰富的想象空间。真是越想越奇妙!”
凌霄杏眼迷离、香腮带赤,愣愣睁睁,与家昌挨肩儿坐着。“都想到什么了,快说。”
家昌又细细地端详着凌霄,一对杏眼像两池秋水,白晳的皮肤透出淡淡的潮红,少了些昔日伶俐尖刻的稚嫩好动,多了些妩媚娇容。“说不出来。”
“你呀!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你是表面骚鞑子拔烟袋——真会装傻充愣,其实肚子里比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