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第九讲（3）揭露众生的俗态

 “冯学成先生最新出版著作《禅说庄子》系列共16本，以通俗的语言，对《庄子》中的26篇，通过逐句分析的方式进行解析，结合佛教禅宗思想分析庄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结合现实人生，突出每篇文字的现实警讯与指导意义，为浮躁迷失的现代人指出另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文字浅白易懂，说理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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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众生的俗态

下面继续谈语言的事。我们在生活之中都在使用自己的语言，我们都在人与人的交流之中，这个交流很麻烦，非常难。西方的语言学派、语义学派就说，人与人之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聋子与聋子之间的对话。每个人都有自我倾诉的欲望，都想把自己的见解呈现给别人，让别人接受乃至于赞叹。但是听话的人往往没有那个雅兴。你说了几句话后，他有他的见解，他又要申扬他的见解，可能赞叹你，也可能反驳你，但更多是与你的意见相左的。人与人之间不是平等的，为什么不平等？年龄、性别、知识、地位、经验、性格有种种的差异，也有文化上的不平等。

一个大学教授和山里面的小孩子怎么对等交流？他们交流什么？大学教授的话，山里的小孩子能懂吗？就是大学里面的硕士、博士，也未必能懂教授的东西。只有循循善诱，不断启发，才能把他的思想灌输下去。灌输下去能不能理解，能不能接受，也是未知数。何况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时候，还要受情绪的影响。我今天心情好，我们关系又好，当然就“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了，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但是遇到不喜欢的人，就“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交道，经常处于“不投机”的状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要想有知己之言，大家在一块侃侃而谈，机遇非常非常少。何况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高论，互相碰撞。碰撞的时候，是不是都是一种合理的、谦虚的、互通有无式的沟通？也未必。下面庄子这一段就说得非常好，把我们的众生相，一般人的俗态入木三分地揭露出来。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长梧子和瞿鹊子说了很多，瞿鹊子却未必心服，已经要和他辩论了。还没有等他开口，长梧子就说，即使我们之间要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没有胜，真的是你胜了吗？真的是你对了，我就错了吗？大家要注意这一点。我经常看见两个人辩论，有的人声音大一点，有的人气势雄一点，有的人地位高一点，谁胜了呢？领导和下属辩论，哪有你下属胜的？老板和员工辩论，哪有员工胜的？官高一级如泰山压顶，但是真的你就胜了吗？有的人巧辩、机辩，嘴巴会说，没有道理都能说自己有道理，我们经常遇见这样的人，那么他真的就胜了吗？何况有的人不是凭舌头而是凭拳头，你服不服？当然要服，拳头那么大，敢不服吗？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如果你和我辩论，你没有占上风，而是败下阵来，那么我真的就占据了真理吗？你真的就错了吗？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对于辩论之间的胜负，话头一转，又转到“其或是也”，我这个话有道理吗？我这个话没有道理吗？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那么我们都是真理吗？或者我们都错了，你和我都错了吗？当年黑格尔在论悲剧的时候，评论希腊的古代悲剧说，真正能够形成悲剧的，往往都是真理和真理之间的碰撞，道德和道德之间的碰撞。道德和邪恶之间的胜负一目了然，不会成为悲剧。有人说林妹妹好，宝姐姐就不好吗？就差吗？要让我们现在的男生来选，绝大多数要选薛宝钗，不会选林妹妹。林妹妹有肺结核，脾气又刁钻古怪，讨回家后没有好日子过。但是在文学家的笔下，林妹妹非常可爱，有的人就喜欢吃这个糖，品这杯茶，于是乎就成了悲剧。林妹妹有林妹妹的道理，宝姐姐有宝姐姐的道理，贾宝玉有贾宝玉的道理，都令人神往，感觉蛮不错，这个蛮不错，往往就形成了悲剧。你不能说焦大被捆绑起来是悲剧，焦大是不会成为悲剧人物的。

谁也不能掌握永恒的真理

所以，“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们想一想人与人之间，谁对谁错，对和错的标准到底在哪里。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错误有错误的道理，正确有正确的道理。正确的道理凭什么说它正确？也可能说话的人有权有势，也可能在一定的因缘内它是正确的，但在另一种因缘里它就是错误的。在这个因缘里是错误的，换一个因缘说不定它又是正确的。所以，谁也不能掌握永恒的真理、绝对的真理。

“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说了那么多，你搞不懂这些，我也搞不懂这些。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这个是非的标准面前受其蒙蔽，眼睛永远都在昏暗之中看不清楚，看不明白。我们每个人心里对他人的感觉，或者观看别人辩论时的感觉，你能清楚吗？能不糊涂吗？经常是处于一种混沌状态，蒙昧状态，被忽悠状态。赵本山了不得，说了一个词，“忽悠”。被忽悠就是“黮暗”的状态，忽悠得你似明白，非明白，但说不明白。

“吾谁使正之？”我们应该请谁来把标准立出来？谁能当真理的法官，是非的裁判者？“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张三和李四辩论，请王五来当裁判，但王五和张三的观点一致，他们已经是一个鼻孔出气了，王五还能当裁判吗？“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那就换一个，让赵六来当裁判，但赵六与张三、李四的观点都不一致，也不能当裁判。那么我们请钱七，钱七既同意张三的观点，也同意李四的观点，既然都同意，成了和稀泥了，也不能当裁判。庄子在谈辩论的时候，刀子很锋利的。“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

通过庄子的这层层推论，我们来感觉一下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哪怕是在辩论上。“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我不能当裁判，不能当证人，你也不能当证人，他也不能当证人，不论你请谁来都不行，成了“不可知论”。谁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这一切给我们挑明？我们要期待谁来？前面说了“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这个大圣之人在哪里？这个就不好说了。

我们可以反复想想：我所知道的、我所理解的这些道理，都是对的吗？当我们要去开示他人、教化他人，要去传播无上佛法时，更要先自我反省一下，自己说得是对的吗？别人会接受吗？是表面接受，还是发自内心接受？会不会误导别人？现在很多说教，都是在误导他人。庄子在这里批判一切、怀疑一切，没有那么多定论，就是大胆地怀疑和批判，与佛教的中观学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