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梁屋巷——家春秋

【二五郎原创文字】梁屋巷——家春秋

一条很长很窄的小巷，灰砖砌的矮墙，墙上开满的炮仗花，在两三岁的我的视线里高高地晃。吱呀一声，一扇对开的门，一双铜环门拉手，一个小院落，一口老水井，一棵石榴树，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这是记忆，还是梦境呢？

梁屋巷，这条南宁老水街附近的小巷，常常出现在我家老人的话语里，也会偶尔出现在我似梦非梦的记忆里。

我们家是好几代前从广东惠州迁来南宁的，我爷爷年轻时买彩票中了奖，奖品是梁屋巷里的一栋小楼，后来我那守寡的太奶奶住在此地，于是这里就成了我家的主宅，梁屋巷就成了它的代称。我家人口众多，光从排行就可见一斑。其中比较熟的，爷爷辈里有九公，叔叔辈里有八叔，姑姑里比较亲近的就排到了十三姑，其他还有很多不曾谋面的公啊叔啊姑啊，一房一房的数不过来。总之，梁屋巷人口兴盛的时候，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府，或者是巴金笔下的高家。

虽然亲戚众多，但是比起贾府和高家的富贵来，我家还是差太远了。太奶奶在世的时候，梁屋巷由她主事。她就像是梁屋巷里的一棵大树，其他人都是猢狲。我的爷爷奶奶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虽然我父亲和我的亲姑妈生活在太奶奶的膝下，有她的庇护，但比起其他有父母亲宠爱的孩子，总觉得在梁屋巷是寄人篱下。后来更因为生活的窘迫，他们姐弟二人早早的一个进了师范求学，一个远去他乡服兵役，因为都是有国家补助的职业。

我的外婆是我五姑婆的老同学，有一次，她跟着五姑婆到梁屋巷玩，看见当时还是小男孩的我父亲，孤零零地呆坐在小楼黑乎乎的楼梯下方。为此，性格乐观阳光的外婆，在心里产生了一种特别不同的感受。

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阿太，她穿着广东老太太喜欢穿的黑色香云纱，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的慈爱安祥多过大家族之长的威严。族内公认，太奶奶是个沉稳慈爱明大义之人，所以即使在她出殡的时候，十三姑从棺材上跨过去，大家也会说，没事，阿太不会怪的。

虽然阿太没有见过我，但是她见过我大姐。因为我父亲是长房长孙，所以我大姐出生的时候倍受瞩目。听妈妈说，那时候阿太已经是高龄老人了，生病卧床不起，看见旁人抱过来的襁褓中的我姐，她说：“你就替我抱抱她吧，我已经是不干净的人了。”虽然没有亲手抱抱，但阿太给了我姐一对小小的玉手镯，直到现在她还保存着。我姐肯定是沾了阿太的福气，三千宠爱集一身，甚至院子里的石榴成熟时，也只有我姐姐可以摘，也许这就是她日后一路风声水起，直到现在都光耀门庭的原因之一吧。

我出生时，阿太已经过世了，但是梁屋巷还残存着一丝这个大家庭的余温。幼小的我曾经很喜欢梁屋巷里小院深深深几许的幽静，还有小灰楼、老水井和石榴树，为此我还为了它们脑补出了很多童话故事。

那时候，父亲长年在南海服役，春节也不能回家，过这样的大节，都是母亲领着我和姐姐去梁屋巷赴家宴。那是又一个除夕夜的傍晚，天空开始有些许暗，家宴已经开餐了，整个小楼橘黄的灯光昏暗，大人们都在屋里觥筹交错，我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突然，一声惊叫，我循声望去，小楼的骑楼下那个巨大的水缸旁，倒下一个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嘴里吐着白沫。我整个人傻在原地，直到有个大人冲过来把我抱走。那是梁屋巷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不是所有的童话都有幸福和快乐的结局，从此，梁屋巷有了比大灰狼还要让我不安的气息。一直到现在，说起梁屋巷，我就会想起傍晚的阴霾，灯光的昏黄，石榴的暗红，水缸的巨大，还有地上那一团诡异的黑影。

那晚倒在水缸边的是我的一个姑姑，从小有癫痫症。其实这位姑姑特别喜欢我和我姐，只要我们回到这里，她就会带着我们玩，还摘石榴给我们吃。在后来的岁月里，这位姑姑还常常发病，但一直活着。十几年前的一天，她自己一个人走出家门，不知所终，再无音讯。

差不多同时期，梁屋巷的老宅终结于这位姑姑的亲侄儿，也就是我的堂兄——我们大家庭另一个光宗耀祖的后生手上。因为经过各房长辈的协商，梁屋巷由堂兄主理卖掉了。这位堂兄当年就读于同济大学建筑系的时候，还跟我同一节车厢坐火车北上。此后甚少联系，再听到消息时他已经是陪同中央首长视察一方水土的人了。

父亲在世时一直坚持买彩票，自信会传承到我爷爷的运气。而我对梁屋巷的记忆逐渐被重新改造后的水街美食城的美食所覆盖。只在亲戚聚会的时候，那些人相似的某个侧脸，某个举手投足，让我有如穿过那条灰砖的小巷，推开那扇吱呀声响的大门，看到了那栋小楼那个院子，和那里依然保管着的，我们血脉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