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第二部-20

我忍不住了，一骨碌跳起来，走近邻桌。“住手！”我气得直哆嗦。就在这时，老人一蹦一跳地蹒跚着走来，摆弄着他的腿，突然之间，双手抓起那条木头假腿，只听到砰的一声，他用假腿敲击桌子，桌上的杯子和烟灰缸顿时蹦跳起来，他自己随后跌倒在那张没人的椅子上。他露出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大笑地尖叫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那是喝过啤酒后流露出醉意的哈哈大笑。“住手！”他们哈哈大笑道，然后指着我，“住手！”

那天夜里，屋子四周狂风怒号。我不觉得冷，窗前狂风在呼啸，树木在嘎吱作响，以及一家商店偶尔出现关门声，这些都还不至于吵闹到让我睡不着觉。可我的内心却越来越烦躁不安，直至整个身体也开始哆嗦起来。我很害怕，不是担心发生恶劣的事件，而是一种身心状态。我躺在那里，倾听着风声，每当风声渐隐渐稀，就会心情放松，可又害怕狂风重新肆虐，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早上该如何起来，如何搭便车回去，如何继续大学学业，如何有朝一日娶妻生子。

对汉娜的罪行，我本想既表示理解，又加以谴责。可真要做到这一点，就太可怕了。假若我试图理解它，就感觉无法再像本应该谴责的那样去谴责它；假若我要像本应该谴责的那样去谴责它，那么理解的空间就没有了。可我同时又想要理解汉娜，不理解她就意味着对她的再次背叛。我对此无能为力。理解和谴责，我本想好好面对这两者。可这两者不可兼而得之。

第二天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夏日。我轻轻松松地搭上了便车，没几个小时就回去了。我徒步穿越这座城市，好像离开很久似的，我感觉大街、房舍和人们都好陌生。不过集中营的陌生世界却也因此离我远去。施特鲁特霍夫给我留下的那些印象，和奥斯维辛、比克瑙和贝尔根—贝尔森带给我的少数几个画面结合，然后又和它们凝固在一起了。

16

我后来还是去找审判长了。我做不到去找汉娜。可无所作为也是我无法忍受的。

为什么我做不到去找汉娜谈呢？她离开了我，欺骗了我，已经不是我曾经了解的或者我曾经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了。而对她而言，我又是谁呢？一个被她利用过的微不足道的朗读者？一个她从他那里享有过床笫之欢的微不足道的同房者？如果她无法离开我，可又想摆脱我，她也会把我送到毒气室去吗？

为什么我无法忍受自己无所作为呢？我告诉自己，我必须阻止一起错判。我必须确保正义得到伸张，无论汉娜一生的谎言对她是否有利。可我不是真的关心正义。我不能任由汉娜该怎样就怎样，想怎样就怎样。我必须对她多费心思，对她施加某种影响和作用，如果不能直接，那就间接。

审判长知道我们有个课堂讨论小组，并且乐意在庭审后接待我，和我做一次谈话。我敲敲门，他叫我进去，向我问候，邀请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只穿着衬衣坐在书桌后面。那件长袍挂在他的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上；他刚才先是披着长袍坐着，然后就让它滑落下来了。他看上去轻松释然的样子，这是一个干完了自己一天的活，并对此心满意足的男人。他有着一张好心、聪明与和善的官员面孔，褪去庭审期间用来掩饰的迷惘面具后。他和我随意地闲聊起来，对我问这问那的：我们课堂讨论小组对这起诉讼有过什么想法，我们的教授打算如何处理那些记录，我们读几年级，我读几年级，我为什么要学法学，我想什么时候参加毕业考试。又说报名参加毕业考试千万别太晚了。

我一一回答所有的问题。然后我仔细倾听，他告诉我他在大学学习和参加毕业考试的情况。他把所有的一切做得很到位。他在合适的时间以应有的成绩完成了必不可少的课堂实习和课堂讨论，并最终通过了毕业考试。他乐意做个法学家和法官，如果要他把做过的事从头再做一次，他依然愿意这么去做。

窗户敞开着。停车场上传来车门关闭和马达发动的声音。我听到汽车的噪声渐渐远去，直至被交通的轰鸣声吞没。之后，孩子们在空旷的停车场上玩耍嬉闹。时而能完全听清一个名字、一句骂人的脏话或一声叫喊。

审判长站起来和我告别。他说如果我有其他问题，尽可以再过来。即便是学业上需要求教，也可以过来。还说我们这个课堂讨论小组对他们案件的分析评估，也应该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