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阳把美玉王扶进烟霞洞内,找了个干净的石凳让他坐下,却绝口不提邱哥儿拜师的事,只是和美玉王拉家常般说着闲话,把一旁的众弟子和邱哥儿都弄得不明所以。
外面天色渐黑,马钰等弟子就近找了树枝做起火把,洞内显出些光亮。
美玉王几次想把邱哥儿拜师的事重新提起,却都被王重阳把话题引到了别处:“老人家,你们住的山洞离这儿有多远?”
美玉王一听,心想:怎么,他这是要送客吗?马上就站了起来,颇为冷淡地说道:“王道长,我们住的山洞离此不远,走半个时辰也就到了。王道长保重,我们就不在此多打扰了!”说完拱手就要出去。
“老人家且慢,你偌大的年纪行走多有不便,不如就与我们一起住在这烟霞洞可好?”王重阳只当没看到美玉王冷淡的态度,反倒极为热心地说道。
美玉王看了一眼王重阳,说道:“王道长,您这是已经答应收邱哥儿为弟子了吗?”
“此事我们从长计议。”没想到王重阳却又如此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道长美意。邱哥儿做了您的弟子,我们留在这山洞中还情有可原,您如果不收他为弟子,唉,我们又何必多打扰呢?”美玉王说道,“我们那山洞虽小尚可容身,路途虽远走一走也就到了。”
“老人家,我留你们在山洞中,虽然没收邱哥儿为弟子,但是平时我为弟子们讲经,他也可以听一听。”王重阳说道。
“这又是何用意?”美玉王心中纳闷,不过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把头转向邱哥儿:“哥儿,道长说你可以留在洞中听他讲经论道,你可愿意?”
“爷爷,我愿意。”邱哥儿点头说道。
“哥儿,你可听明白了:王道长并没有答应收你为弟子,你还愿意留下来听经论道吗?”美玉王把刚才王重阳的意思述说了一遍。
“爷爷,我愿意。”邱哥儿点头说道,“师父道行高深,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即便不收我为弟子,我留在洞中侍候也无不可。”
“邱哥儿,我没有答应收你为弟子,你便不能叫我作师父!”这时王重阳又冷着脸说道。
“是,师父,”邱哥儿答应一声,又连忙改口过来:“是,道长。”他态度柔和,不卑不亢,颇有些百折不悔的劲头,可是旁边的美玉王对王重阳的态度却非常不满,心想:“你就算不收邱哥儿为弟子,又何必非要这样连师父都不让叫?对邱哥儿未免也太苛刻了吧?”
“嗯,叫道长也罢。”王重阳说着又转向马钰:“邱哥儿从今就留在洞内和你们一起学习,你对他要严格要求,万不可使之任意骄纵,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尽管向我报来!”
“是,师父。”马钰听王重阳说的话,对待邱哥儿的态度比对待任何一个弟子都更严格,虽然暗自惊异,但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几个弟子到洞里面把各自的住处都安排好,放置好各自的随身物品。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王重阳就把弟子们叫起来安排早课:“今天是你们入山的第一天,需要在修心上下功夫。每天清晨按时上早课,早课之后我会带你们去深山之中清修,以清心寡欲,澄虑虚怀。”
邱哥儿和美玉王也都起来跟随做早课。邱哥儿虽然从未见过这阵势,不过自有一种热忱,跟随大家一起读经朗诵,样子十分认真。
美玉王虽已年迈,但他深谙勤奋精进的道理,此时跟随一帮年轻人着意用功,更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老人家,你累了随时可以去休息。”王重阳走到他身边时轻声说道。
“怎么,道长难道还不许老人读经吗?”美玉王一直对王重阳待邱哥儿的态度心存不满,此时不由沉声问道。
“老人家,我不是这个意思。”王重阳一番好意被误解,脸上不由微微一红,赶紧转身走开了。
邱哥儿却不在意王重阳对自己是什么态度,此时他位于马钰等一众弟子之间,默默跟着读诵,心中已是大感满足:“即便如今师父没有收我做弟子,那又如何,只要能够得以倾听指点、全心修真,我自然是愿意的。”对于人们所谓的名分,他原本没有任何执著,只是安心地念经、听课,慢慢地在心里领悟意会听到的道理。
山中太阳出来得早,当阳光把洞前的柳树影子浓重地投射到地面上时,王重阳就吩咐几个弟子带了蒲团随他再入深山,却看着马钰说道:“马钰,你不用随我去,这前七天你负责饮食,过七天后再由谭处端换你。”
“是,师父,”马钰答道,又问:“只是目前尚在冬季,山果未生,山中不知何处可寻得饮食?”
“马大哥,我们山洞中还有存粮,一会儿我给你拿过来!”邱哥儿连忙说道。
“嗯?”王重阳冷眼看向邱哥儿,“不许从你们洞中拿粮过来!如今我带他们来昆仑山,自然是以炼心为要,你能拿得来存粮,能为他们取来修行上的长进吗?”
两句话说得邱哥儿低下头去,王重阳看定了马钰,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出山乞食!”
只是轻轻的四个字,在马钰听来却有千斤重量,他不由一愣,想要和师父再争辩一下,王重阳却把手一挥,带着其余几个弟子出洞去了。
“道长,我怎么办?”邱哥儿看着王重阳的几位弟子鱼贯而出,不由问道。
“你吗?”王重阳看了他一眼,“自便!”
“我……”邱哥儿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钰却十分照顾他,赶紧拿了自己的蒲团递到邱哥儿手中,示意他赶紧跟在弟子身后同去。邱哥儿见状不再犹豫,背起蒲团紧随了上去。
美玉王看王重阳带着弟子们走远,又看看站在当地为难的马钰,不由说道:“马道长,你不必为难,一会儿你随我到我们山洞把那些存粮拿来就是了。”他十分感激马钰刚才顾念邱哥儿,此时非常愿意帮马钰一把。
听美玉王这么说,马钰却只是摇摇头:“老人家,谢谢你的好意,师父他让我去乞食,我如何敢偷懒耍滑?”说着站起身来,慢慢地把衣服整理好,对着美玉王施了一礼:“老伯你且留在洞内,我这就去山外村中乞食来!”说完,迈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向洞外走去。
美玉王看着马钰的背影,暗自寻思道:“这样一个白白胖胖的富翁样,他去村中乞食,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施舍给他?”
当天美玉王就一个人坐在烟霞洞口,看着洞外的流云飞过,听了一天的空山鸣禽,一直到红红的晚霞慢慢升上天空,这才看到从西边路上有一队人影走近过来,是王重阳带着弟子们先回来了。
王重阳走上小路,谭处端紧随其后,身后几个人逶迤前行,邱哥儿走在最后。
看到美玉王独自一人坐在洞口,王处一就问道:“老伯,我师兄还没回来?”
美玉王指指东边的山路:“走了好几个时辰了,现在还没回来。”
“饿!”郝大通摸着圆圆的肚子,在洞口来回走了几圈,看着美玉王问道:“老伯,你确定师兄是去了山外村里?而不是自己回宁海去了?”
美玉王看了郝大通一眼没做声,只是把目光远远地投向东边的山路。
郝大通无奈地蹲在美玉王跟前,也眼巴巴地看着通往山外的小路,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叫道:“师兄回来了!”
王处一、刘处玄此时也都站在洞外,连忙向山下一看,果然看到马钰的身影出现在柳树下面。
马钰此时低着头,一点儿都没有向上方看,所以人们看不出他的脸上是喜还是忧,只是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慢慢地迈上上山的小路。有那么一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想要快些走还是慢些走,可是最终他还是慢悠悠地向上走来。
“师兄走得这么慢,一定找到了吃的!”郝大通说道。
“师兄走得这么慢,一定是没找到吃的所以心中难过!”王处一说道,转向刘处玄:“你说呢?”
“不管师兄找没找到吃的,我想师兄的心情肯定不大好!”刘处玄说道,又转向邱哥儿:“你说呢?”虽然师父现在还没有收邱哥儿为弟子,不过几个人中,只有邱哥儿与自己年纪相仿,所以刘处玄自然而然与他最亲近。
邱哥儿没有回答,转身向山下跑去,跑到马钰跟前小声问道:“马大哥,你可找到吃的?”眼睛热切地看向马钰,生怕他说没有而惹怒师父。
马钰看着邱哥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邱哥儿一听马钰并没有找到食物回来,连忙继续往山下跑去,一边对马钰轻声说道:“您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回我们洞里去取一些来。”说完一路向山下跑去。
马钰虽然没有要来食物,也知道邱哥儿是诚心帮他,不过他此时却不好就呆在原地等着邱哥儿回来,也不愿意这样欺骗师父,他仍旧慢慢地走到洞前的空地上,看都没看正等在洞前的几个师弟,只是径直往洞内走去,一直走到王重阳的面前,低垂着头轻声叫道:“师父。”
王重阳看马钰两手空空的样子,脸色阴沉下来:“你可曾去山外村里?”
马钰点了点头。
“你可曾去村里人家乞要?”王重阳的语气严厉起来。
马钰摇了摇头。
“难道今天村里户户人家都关门落锁,所以你没有去?”王重阳的声音带了更多的怒气。
马钰又摇摇头。
“难道今天户户人家都提前过寒食节,家家封灶闭火,辟谷不食?”王重阳脸上挂了些讥讽的意味。
马钰又摇摇头。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难道是我们马大老爷自视甚高,终究是向人张不开这张嘴?”王重阳怒道。
“师父,我实在是……”马钰眼中含了泪,“我在村中每户人家跟前都走了一遍,就是始终都张不开嘴……师父,您随便再派我别的事情,这事我实在做不了!”
“这事你都做不了,你又能做得了何事?----你们都出去!”王重阳语气中带了怒气向围在旁边的弟子们说道,“处端,你去帮我找根木棍来!”
谭处端一听这话脸都白了,心想师父这是干什么呀,看着师父的脸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又不敢问,只好跟随众师弟先走出洞口,在草地旁边踅摸着。
“师兄,给你这个!”郝大通帮着他找到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大木头,费着劲想要给他拉过来。
谭处端瞪了他一眼,郝大通憨憨地问道:“师兄,这个不行?”
“太粗了!”谭处端说。
“哦,二师兄,师父是要动手打大师兄吗?”郝大通问道,“咱们要不要去讲情?”
“你敢吗?”谭处端问道。
“不敢。”郝大通一伸舌头,“看师父那脸色,实在太吓人了!你说大师兄也是,不就是张嘴一句话的事嘛!”
“唉,大师兄尊贵惯了!”谭处端叹了一口气,这时美玉王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枝松枝,松枝也就大拇指粗细,顶头还挂着沉甸甸的枝叶。
“老伯,难道您想让我挨骂吗?”谭处端知道美玉王担心什么,但是他哪敢真把这样的“木棍”拿到师父面前,于是把松枝弃了,走到柳树下,看到地上有一根鸡蛋粗细的木棍,捡起来比量了比量,又把它扔远了。
郝大通、王处一、刘处玄都跟下来,几个人在柳树下面一通乱找,到底让刘处玄找到一根比大拇指略粗些的柳枝:“师兄,这个软和。”他轻声说道。
谭处端接过来看了看,觉得可以蒙混过去,就拿着走到洞口,看师父仍然余怒未消,他把柳枝递给师父,看都不敢看师兄一眼,连忙扭身就要出去。
“处端,再换一个粗的来!”王重阳把那根柳枝扔到地上,厉声说道。
“是。”谭处端闷头捡起柳枝扔到洞外,看到郝大通递过一根略粗些的木棍,就接了过去递给师父,自己赶紧又走出洞来。
一下,两下,几个人站在洞外先是听到木棍在空气中呼啸的声音,然后闷闷地落在棉衣上。被打的人一声不吭,感觉得到压抑的苦闷。
木棍呼啸的声音屡屡不绝,就像这山中夜晚时分嘶叫的风声。
“师父,您别打了!”谭处端终于忍不住了,他冲进洞内,跪在王重阳的面前,“师兄一向尊贵,如今让他下山去村里已经是难为了他,为什么还非要乞到食物?我一天不吃也不会饿死!明天我去村里乞食就是了!”
“师父,饶了大师兄吧!”郝大通也跪下来,“大师兄已经去了村里,较之从前大有进步,师父又何必急在一时!”
“师父!”“师父!”王处一和刘处玄也都跪倒在地,为马钰求情。
“你们今天都为他求情,有朝一日他修行没有进界,你们又向谁替他求情?”王重阳看着跪了一地的弟子们说道:“你们的师兄为什么出家,为什么要修真,你们又有谁知道?今天不过此关,明天又过不去别的一关,每天都是如此,这修行路上的关隘又有哪个是轻易就能迈过去的?”
王重阳说到此处,自己也不由动了真情,转过脸去问马钰:“马钰,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打?师父打你,是不是为了你好?”
马钰直直地站立在石桌旁边,脸上神情尤为痛苦,听师父问自己,他不由仰了头缓缓说道:“弟子该打!弟子愚鲁累师父费神!”却控制不住眼泪顺着腮边无声地流下来。
“你们几个出去!”听马钰如此说,王重阳又对几个弟子说道,“没有我的呼唤谁都不许再擅自进入!”
邱哥儿回洞中拿了些干粮,又匆匆返回烟霞洞,离得老远就看到谭处端带了几个师弟正在洞门口站立,脸上均有惶恐不安之色,美玉王则背了手不停地在洞口走来走去。
“爷爷,怎么了?”奔到山洞门口,邱哥儿问美玉王。
美玉王指了指洞内:“王道长在打马钰!”
“这怎么行?”邱哥儿想到马钰尊贵的样子,想到自己到烟霞洞后马钰多方照顾,他本是父亲一般的年纪,对自己有着父亲一般的爱护,怎么能眼看着他被师父打呢?
“唉,人家师徒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了!毕竟你现在还没有入门,又何必多管闲事呢!”美玉王摇着头说道,“王道长只说是为了让马钰修行有进,我已老朽,实在看不出这沿街要饭和修行有什么关系!”
“不行,我就要进去求情!”邱哥儿说道,说完不顾美玉王阻拦就向里冲去。
进得洞来,邱哥儿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跪:“请道长开恩,饶了马大哥这一次!明天我愿意陪马大哥一起去村里乞食!绝不让大哥空手而归!”
“你起来!”王重阳厉声说道,“我们没有师徒之分,我受不得你这么重的礼!”
“我是代马大哥跪的!”邱哥儿说道:“马大哥下山去,肯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马大哥原来是何其尊贵之人,如今却要平白向人张嘴要吃要喝,这脸面上必然过不去!别说是马大哥,就算是我邱哥儿,自幼家中贫寒,即便家中无粮之时也拉不下脸去向人行乞!
如今道长要让弟子这般修行,弟子们原本应该完全依从,只是马大哥一时拉不下脸去,道长总要多容些日子,让大哥在心里慢慢转弯过来。这个弯是在心里,打在身上又有何用?如果道长想用这种形式让马大哥受辱,如今马大哥在师弟和我们面前已经是苦不堪言,道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就不能手下留情呢?”
一番话说出来,洞口的谭处端等人都暗地里翘起大拇指称赞,郝大通干脆轻声说道:“好厉害的小师弟!既给师父留了面子,又把道理说得如此透彻!”个个心里都已经把邱哥儿当作师弟来看待。
“你却生得好一张厉嘴!”王重阳听邱哥儿一番话说下来,说道:“你们这一大一小,偏偏就各走一端,没有一个让人省心!一个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闷头一声都不出;一个又巧言令色,徒然显智露巧!说到修行,我倒不知道你们究竟进界在何处!”说到这儿,他把手中的木棍一扔,背了手到最里面的洞室去了。
邱哥儿见状,连忙站起身来去看马钰。马钰脸上表情木然,不过这一顿打挨下来,身上的伤着实不轻。邱哥儿把他扶在最近的一张石床上,掀开了衣服看去,只见皮肤红肿一片,有的地方还露出了道道血痕。
“从来没见过做师父的打的这般狠!”邱哥儿想,一时手中没有伤药,只得走到洞外,轻声问道:“各位有没有伤药?”
谭处端在衣服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瓶来,“我这儿有。”递给邱哥儿然后随着也进了山洞,众人都跟着一涌而入。
此时马钰只是闭了眼睛一声不吭,任由邱哥儿给他涂抹上伤药,任由师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轻声劝慰,他只是闭了眼睛好像这一切全和他毫不相干一般。
谭处端见状,连忙挥挥手让师弟们各自散开,只留下邱哥儿在旁边守候。
“马大哥你如果心里难受,就说出来也好,”邱哥儿坐在石床边说道,“别闷坏了!”
马钰只是摇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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