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悟垂示
玉将火试，金将石试，剑将毛试，水将杖试。至于衲僧门下，一言一句，一机一境①，一出一入，一挨一拶②，要见深浅，要见向背，且道将什么？试请举看：
雪窦举古
【二三】保福、长庆游山次。(这两个落草汉。③)
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平地上起骨堆④，切忌道著。掘地深埋。)
庆云：是则是，可惜许。(若不是铁眼铜睛⑤，几被惑了。同病相怜，两个一坑埋却。⑥)
[雪窦著语云]：今日共这汉游山，图个什么？(不妨减人斤两，犹较些子。傍人按剑。)
复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少卖弄，也是云居罗汉。⑦)
后举似镜清，(有好有恶。)
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⑧。(同道者方知，大地茫茫愁杀人。奴见婢殷勤⑨。设使临济德山出来，也须吃棒。)
圆悟评唱
保福、长庆、镜清，总承嗣雪峰。他三人同得同证，同见同闻，同拈同用，一出一入，递相挨拶，盖为他是同条生的人，举著便知落处。在雪峰会里，居常问答，只是他三人，古人行住坐卧，以此道为念，所以举著便知落处。
一日游山次，保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如今禅和子，恁么问著，便只口似匾檐⑩。赖值问著长庆，尔道保福恁么道？图个什么？古人如此，要验他有眼无眼，是他家里人，自然知他落处。便对他道：“是即是，可惜许。⑪”且道长庆恁么道，意旨如何？不可一向恁么去也，似则似，罕有等闲无一星事，赖是长庆识破他。
雪窦著语云：“今日共这汉游山，图个什么？”且道落在什么处？复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雪窦解点胸，正似黄檗道：“不道无禅，只是无师。”雪窦恁么道，也不妨险峻。若不是同声相应，争得如此孤危奇怪。此谓之著语，落在两边，虽落在两边，却不住两边。
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孙公乃长庆俗姓也，不见僧问赵州：“如何是妙峰孤顶？”州云：“老僧不答尔这话。”僧云：“为什么不答这话？”州云：“我若答尔，恐落在平地上。”
教中说妙峰孤顶，德云比丘从来不下山。善财去参七日不逢，一日却在别峰相见。及乎见了，却与他说一念三世，一切诸佛智慧光明普见法门。德云既不下山，因什么却在别峰相见？若道他下山，教中道，德云比丘从来不曾下山，常在妙峰孤顶。到这里，德云与善财，的的在那里？自后李长者打葛藤，打得好，道：“妙峰孤顶，是一味平等法门，一一皆真，一一皆全，向无得无失，无是无非处独露，所以善财不见。到称性处，如眼不自见，耳不自闻，指不自触，如刀不自割，火不自烧，水不自洗。”到这里，教中大有老婆⑫相为处，所以放一线道⑬，于第二义门，立宾立主，立机境立问答。所以道：“诸佛不出世，亦无有涅槃。方便度众生，故现如斯事。”
且道毕竟作么生免得镜清、雪窦恁么道去？当时不能拍拍相应，所以尽大地人髑髅遍野。镜清恁么证将来，那两个恁么用将来，雪窦后面颂出更显焕。颂云：
雪窦颂古
妙峰孤顶草离离，(和身没却，脚下已深数丈也。)
拈得分明付与谁？(用作什么？大地没人知。干屎橛⑭堪作何用？拈得鼻孔失却口。⑮)
不是孙公辨端的，(错看箭。著贼了也不知。)
髑髅著地几人知？(更不再活，如麻似粟。阇黎拈得鼻孔失却口。)
圆悟评唱
“妙峰孤顶草离离”，草里辊有什么了期？“拈得分明付与谁。”什么处是分明处？颂保福道“只这里便是妙峰顶”。“不是孙公辨端的”，孙公见什么道理便云：“是则是，可惜许”？只如“髑髅著地几人知”？汝等诸人还知么？瞎！
注释：
①一机一境：禅宗用语。“机”,能观之心,属主体;“境”,所观之境,属客体。如释尊拈花为境,迦叶会意微笑为机。禅师善以机境诱引学人。后人或将此形式化,故反为宗师辈所贬斥。
②一挨一拶：“一挨”,相互推挤;“一拶”,相互推逼问答。禅林用语。丛林中，学人与师家互以言语、动作，或轻或强，推挤问答，作为勘验对方悟道之深浅。与挨拶同义。后转为相较技量，或与人应对之义。
③落草汉：指堕落于卑下境地、失去了自己的本分。
④平地上起骨堆：骨堆，指坟墓。平地上起骨堆，又称“平地上死人无数”，与“平地吃交”义同，字面意思是指，因为地势平坦，人们往往容易放松警惕而摔倒，乃至丧身失命。宗门中，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远离二边之实相境，比作荆棘林，虽然对于意识领解而言，难解难入，但是，它恰恰是一条活路；而将文字知见、意识领解比作平地，虽然对于门外汉而言，容易领会，但是，它恰恰可能是一条死路。故有“平地上死人无数，过得荆棘林者是好手”之说。宗门中引用“平地起骨堆”，主要有两个意思：第一种意思是，那些借助于语言文字的方便平实之说教，因随顺众生意识领解之习气，最容易让人产生执着，落入知见，因而宗门将其比作“平地起骨堆”。在这一点上，与“老婆禅”同义。第二种意思是，净境顺缘，对于修行人而言，有时候会变成一种障道因缘，如果修行人出离心不够，觉照力不强，最容易被境所转，落入生死而不自知。这两种意思，以第一种意思为主。（兀斋《禅宗语汇揣读（摸象）》）
⑤铁眼铜睛：形容禅僧眼目明锐。
⑥一坑埋却：禅林用语。乃彻底剥夺学人知见之谓。将一切言语、论断埋于一坑，从此便绝是非之论，不为其惑乱。
⑦云居罗汉：形容傲慢自负之状。详见第八十三则解释。
⑧髑髅遍野：漫山遍野都是髑髅，比喻见地偏枯的枯木寒岩境界。
⑨奴见婢殷勤：奴，指男仆。婢，指女仆。此句字面意思是，男仆见到女仆时，或因彼此的身份地位相似，同病相怜，觉得亲切，或者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女主人，误把女仆当作女主人，因而表现得格外殷勤。宗门中引用此语，有二种义：一者比喻那些没有开悟的人，未能彻悟离言说相、离文字相、超越二边之真性，郎奴不辨，主客不分，唯以文字习气、知见爱好相投者是亲。二是嘲讽师家在接众时，因慈悲太过，随机落草，彼此互相随顺取悦，拖泥带水，故未能以本分相见、荡尽一切相，未能宾主互换，双方落入宾位。（兀斋《禅宗语汇揣读（摸象）》）
⑩口似匾檐：又作口似扁担，意谓哑口无言，像扁担一样不知从何答起。
⑪可惜许：可惜，又作可惜乎。“许”与“乎”均为语助词。
⑫老婆：禅家接引学人,出于慈悲心肠,多用言句施设,称为“老婆”。
⑬放一线道：放开一线之道(让人有路可循),系禅家接引学人时的方便法门。
⑭干屎橛：古代厕筹，与今厕纸功用同，是拭粪的小竹木片，意为极端污秽之物。禅家在回答“如何是佛”等问题时,常以此三字为答语。目的是打破参禅者的妄情执见,告知初学人,万法平等,万物平等。
⑮拈得鼻孔失却口：禅门用语，又作“拈得鼻孔,失却舌头。”形容只顾得一边。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