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孟子对齐王不敬吗？

齐王召孟子上朝堂会面，孟子称病推辞甚至刻意躲避，这样的作为，被齐国大夫景子看在眼里，认为孟子对齐王不敬。果真如此吗？古来圣贤多寂寞，多少误会待厘清！进入经典，了解真相。

公孙丑下·第二章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

我们看本文：孟子将朝王。当时，孟子在齐国当客卿，就是一半是宾客，一半是老师这样的一个姿态。那么孟子在这里当客卿，他本来已经准备好要主动去拜见齐王，叫做“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那么，刚好齐王就派了人要来请孟子。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他说“寡人如就见者也”，说我本来是要移驾到孟子的馆舍来见孟子的。有寒疾，可是刚好生了一点感冒。不可以风，没办法出去吹风。

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说明天早上，我刚好要视朝，就是要早朝。古代的诸侯每天早上都有早朝，很早就要跟文武百官要见面，然后要来处理朝政。“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不晓得孟子明天早上，能不能让我可以在朝堂上跟你会面呢？那个时候孟子刚到齐国那边当客卿，希望帮助齐王能够治理国家、治理天下，有机会能够为天下人服务，那他要执政才有办法为天下人来服务。孟子本来想要去拜见齐王，可是齐王就派人来说了这番话，那也就是要召孟子到朝堂上见面的意思。

那这里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要说明一下，就是老师跟学生的关系。这个齐王不一定懂治国，他其实是世袭下来的。那么治国就要请有德性的、有学识、有见识、有远见的人来治国。孟子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去当他的客卿而不是当臣，这是不一样的。那老师去拜访学生是可以的，这合礼的，学生也可以拜访老师，老师也可以拜访学生。但是如果学生召老师，这是不合礼的。学生有事情要移驾到老师那里去请益，这才是对的。老师自己觉得有必要去看学生，这也是合礼的。但学生如果派个人去召老师，这是不合礼的。这就是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要先讲的一个东西。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结果孟子因为才刚到齐国当客卿而已，事实上都已经见过面了，然后齐王也请他在这边当客卿。当客卿的意思就是要当师父一样，我有事我可以有一个长者、有一个学问渊博的人，我可以随时请益。那当然，你既然把他当个客卿、当个师父，那你就要得拿出对师父的礼，孟子才能够感觉得到这个人是想学东西，是知道自己无法治国，有那个心要把国家治好，要委托给有德性、有学识的人。那这种情况之下就是有事情要请教，就得移驾到孟子这边来。那么，现在派人来召孟子是一个不良的示范，所以“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孟子因看他来召他，这是不合礼的，所以就跟他推辞，就说现在刚好有一点病、有一点微恙，然后明天早上我也没有办法到朝堂上去。各位，孟子可不可以这样做？可以这样做的。为什么？因为孟子不是他的臣。各位这个关系一定要先搞清楚，实际上客卿其实就是等于老师这个意思，所以他可以不跟文武百官一样。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到了第二天，刚好东郭氏，在这个城墙的东边有个丧事，可能也是卿大夫之类，然后孟子就去慰问、去吊丧，这是第二天的时候。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公孙丑就告诉孟子，公孙丑就是孟子的弟子。说师父啊，昨天齐王派人来邀请你去，你已经跟他推辞并且说你生病了，结果今日却神采奕奕地、精神好得不得了地去吊丧了。“或者不可乎？”这样不太好吧？意思就是说那不穿了帮了吗？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孟子就说，昨天是昨天，昨天生病，今天病情已经好转。那么如果旁边刚好有丧事需要吊丧，那怎么可以不去吊丧呢？其实这个就是勉强的话，其实是表达孟子对于齐王派人来召他去的不悦之意。他这样都可以了，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呢？其实他做的范围都还在合理的范围，只是他生病是假的。不过他之所以推辞，就是不要让齐王以一个王派人去召他的师，这个不合理的事情、不谦卑的事情，不要让它发生。他说了一个小谎而避免那一个大大的不合理发生，就是以小错换大错，是可以的。

王使人问疾，医来。结果呢，因为昨天不是跟齐王说他有点小病吗？那齐王也很关心，所以就派了人来问疾，派了一个医生来帮他把脉，要帮他治病。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孟仲子是孟子的学生，同家族的远房的兄弟，但是也从学于孟子，所以我们说是孟子的学生。孟仲子看到齐王派人来了，要医治孟子的病，可是孟子已经出去吊丧了，他身体好得很，活蹦乱跳已经出去了，那怎么办呢？又不能穿帮呀！“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说昨天齐王派人来的时候要召孟子，可是孟子已生病，不堪负荷，所以没去。什么叫采薪之忧呢？就是古人生病了，连背一捆小小的柴都背不动的时候就叫做“采薪之忧”，或者叫做负薪之忧，就是背柴火的意思，就是一点点小的劳力都不堪负荷叫采薪之忧，意思就是生病了。说昨天有王命来的时候刚好我的师父生病了。不能造朝，所以没有办法到朝堂上会见齐王。“今病小愈，趋造於朝”，今天稍微病好了一点，他现在不在家，他已经动身准备要去朝堂上去会见齐王了。

我不识能至否乎？我不晓得，我的师父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齐王的朝堂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行宫去了。也就是说，孟仲子为了不穿帮，现在又跟这个医生说了一个小谎，其实他是去吊丧了。那他不能说他生病还去吊丧，只好说稍微好一点了，现在可能出门去了，应该是到王那里去了吧，不晓得到了没？

使数人要于路，结果就要找几个人分头去找孟子，希望把他半路拦截，然后叫他转向赶快去齐王那里，不然要穿帮了，就是不好意思了啦。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说请你们几个人去找孟子，找到的时候一定要转达他，叫他吊丧完不要回到这里来，直接去齐王那里，去造朝去。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孟子被找到了，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去齐王那儿。为什么？因为齐王找人召他不合礼的。怎样叫做不合礼？好比说当时的齐国的齐桓公，齐桓公对于管仲，不敢召他，他把他看成师父一样，有问题移驾到管仲那边请益。各位要了解这个关系，因为这个齐桓公有那样谦卑的心，把国政都委托给管仲，所以管仲才能够一展他的长才，这个是古代有德之君只要把国政委托给他的相，几乎都是这样。那好比说商汤对于伊尹，也是这样的。所以这个就是有德之君的礼，那他不愿意让他的齐王变成无德的人，当然孟子到这里来也是希望能够施政，所以这点规矩一开始就要把它给立好，所以他非常地坚持，是这个意思。那不得已呀，如果他现在半路转弯，照孟仲子的意思去齐王那里，那又等于破坏了这个规矩了，对于后世也不是很好的教育。然后他就不回去了，不得已只好到齐国大夫叫景丑氏那边过夜。“宿焉”就是过夜。他又不想造朝，又不想让学生为难，干脆来搞个失踪。他找我也没找到，我呢也没骗你，但是学生没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哪里呢？去溜达去了。这个事情我不知道他有派医生来，所以我也没有造朝，学生也没骗你，我也没对不起你，现在是希望达成这个效果，所以不得已就到景丑氏那边住了一个晚上。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景丑氏，这个景子，齐国大夫，他也是一个君子。他就跟孟子说，从家里来说是父子之伦最重要，从国家来说是君臣之伦最重要。内外不外乎是君臣父子这两大伦，是人生之大伦。父子主恩，君臣主敬；说父子的伦是以这个恩情，父子有亲，那个亲爱的情是最主要的精神。君臣之间则是敬爱，臣对君是忠，君对臣是敬，这个敬爱有加是君臣之伦的最主要精神。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说我景丑啊，我看到齐王对你不错，他还要召你进城跟你会见、跟你请益。“未见所以敬王也”，可是你呢，却不断地推托，躲来躲去，王召你你还不去，我没有看到你有一点对王尊敬的心思。这个是在责备孟子轻视了君臣之伦，对他没有敬。

曰：恶！是何言也！孟子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恶就是非常叹惜的意思。说：唉呀！亏你是个君子，你这是什么话呢？你这讲话不合礼。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说我看看你们整个齐国人，包括你景丑氏，没有人把这个仁义道德是多么的好，好好地在你的齐王面前好好说个明白。“岂以仁义为不美也”，你们这些都是饱读古圣贤书的人，不可能你们认为仁义不好，岂是这个道理？绝对不是这个道理。

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其实你们这些人的内心是在想说：“这个王啊，昏君啊，哪里有办法跟他讲仁义，他哪里听得下去，他哪里会去做仁义呢？”云尔，他心里是这样说的。则不敬莫大乎是。那么你们的不敬，你们这些臣你们这些君，臣也好、民也好，没有人跟你的王讲述仁义的道理，你们的不敬还有比这个不敬的吗？当然是指包括你这个景丑氏，他能够这样批，因为景丑氏也是个君子。

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至于我孟子，每次碰到王，不是尧舜圣德、尧舜治国的大道，那个仁政，我不敢在王的面前说半句话。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所以要说敬，敬是什么意思？好的、对的事情，我要一五一十的放在我的王的面前，能够让他去实施、让他去获益，这个才叫做敬。好的、对的事情，你在他面前都不讲，你的心里是认为说他也配吗？那我请问你在他的面前鞠躬鞠九十度有用吗？你有我敬吗？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这个景子就说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这个陈尧舜之道有什么不好，我不是这个意思。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这个《礼经》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哪一句话？“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什么叫“父召无诺”？诺就是答应声。“父召无诺”的意思就是，父亲叫你，你不能坐在那只是说“哦”，或说“哦，听到了”，然后都没有动作，这样是不行的，不可以只是诺，叫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国君如果召臣，那个臣不能够坐着等他的车驾准备好，然后开到他面前才上车，这表示他对国君有怠慢之意。那什么意思呢？“君命召不俟驾”应该怎么样呢？就是一个很急的事情，很急的事情，你很看重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虽然车子还没弄好，你会边跑边走。然后车子从后面追上你的时候，半路跳上车然后才走，那个才是代表说这个事情对你来讲是放在第一顺位。

举个例子来说，譬如一个家庭，父母在家里，小孩子在不远的地方，可能跌倒了还是发生什么事，有人来呼叫了。这个父母绝对不会说坐在椅子上等车子备好，然后开到你面前才上车，不会的。他会怎么做？他一下就冲出门，边跑，如果先跑到就算了，如果是还没到，车子来了在半路上跳上车，这样各位懂意思吗？所以君命召为什么不俟驾？因为君命就是国家的事，国家的事就是全体众生的事，全体众生的事你不摆第一顺位，你把什么东西摆第一顺位？所以君命召的时候，就是第一顺位的事情发生，不知道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得把它当大事办。所以虽然你的马夫正在准备车驾，你得要开始往门外走了，而且是快的步伐、急的步伐就走了，然后车驾跟上你的时候半路停着你就上车，然后就走了，这叫“君命召不俟驾”。

可见得古人对君命有多么多么地慎重，君命的慎重不是为一个人做牛做马，而是他知道君代表国家、代表天下子民。君命就是天下子民之命，君命就是大事，我们要先了解这个概念，不是逢迎拍马、拍国君马屁，跟这个都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