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桥站：过云楼——中国传统雅文化的最后集聚地

老郑：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乘着地铁去读诗》系列音频节目，今天是第一讲。带领我们读诗的是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杨旭辉老师。我是老郑。

杨旭辉：今天我们选择的是地铁一号线的乐桥站，一号线和四号线的一个换乘站。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交通的枢纽，也是苏州文脉的枢纽。因为在乐桥旁边有一个很重要的文化地标——过云楼和怡园，以及周边的很多历史文化遗存和园林。

按照时间顺序来梳理，在乐桥有一个很重要的祠庙建筑——言子祠。言子是东南文化发展的一个标志性人物。言子是孔子七十二贤弟子之一，而且他的专长是在文学。《论语》当中孔子有一段话：“文学，子游、子夏”。子游就是言子的字，所以他在文学方面是特别有成就。

言子接受了儒家文化系统的熏陶，来到南方，传播了当时中原最先进的文化，所以我们把言子称为“南方夫子”。

老郑：在乐桥的西边，与言子祠对称的地方，有一个建筑叫过云楼。

杨旭辉：在晚清时期，整个中国文化典籍的聚集或者典藏地有两个地方是不可绕过的，第一个是宁波的天一阁，第二个就是苏州的过云楼。天一阁是以收藏图书、典籍为主，而过云楼兼具了图书典籍的收藏以及历代名人书画真迹的收藏，它既有图书，又有书画真迹。有学者把过云楼称为中国传统雅文化最后的一个聚集地。

过云楼主人顾氏家族在旁边还有一座非常重要的古典园林——怡园。

老郑：怡园也是重要的文化遗产，是在苏州城中心的为数不多的古典园林之一。

杨旭辉：过云楼的主人从顾文彬到顾麟士，一代代都是收藏家。他们也是文人气质特别浓厚的、文化修养特别深厚的一些文人，也是诗人。苏州档案馆保留下来的顾氏族人的手稿，这些年苏州档案馆不断地在公布整理，我们是叹为观止。

第一代主人顾文彬尤其喜欢作集句诗和集句词。可能今天很多年轻的朋友会觉得，集句诗和集句词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但是要把集句诗和集句词作好，首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你要把古代经典的诗歌和词读得滚瓜烂熟。如果你没有大量的背诵记忆的功底，就很难把集句作好。因为你要把前人的诗句集到你自己的作品当中，要成为自己的代言者，而且是把这些诗句集在一起，混融成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这需要非常深厚的诗词功力的。

老郑：下面我们就来进入到今天的怡园诗歌，顾文彬的作品当中。

江南好·怡园即事（选四）

清·顾文彬

怡园好，春草梦池塘。止水不流花出涧，凉飔多借竹穿窗，吟啸坐幽篁。

怡园好，莲渚浴红衣。欹岸水花莲动影，穿林山鸟带声飞，斜月柳桥西。

怡园好，篱菊饱含霜。映烛蒲黄浮酒栈，卷帘松翠落琴床，待月掩银釭。

怡园好，飞槛与云摩。本色亭台雕绘少，匠心邱壑折旋多，斜径入烟萝。（王楠 朗读）

老郑：怡园在苏州园林里面是非常独特的。在古城的中心。

杨旭辉：号称是苏州园林的集大成之作。

老郑：在古城的中心。

杨旭辉：追求闹中取静的这样一种园林的意境。今天，它旁边紧邻着人民路和干将路，这是苏州两个交通要道的交汇点，很多人会觉得怡园比较喧闹，其实在古时候，顾氏在建立怡园的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

老郑：在怡园周边，同光之后，出现了很多园林。

杨旭辉：在晚清时期，这个地方承载了苏州文脉的繁荣、发展。

老郑：怡园好，春草梦池塘。止水不留花出涧，凉飔多借竹穿窗，吟啸坐幽篁。

江南好，很著名的词牌。

杨旭辉：大家很印象非常深的白居易的“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老郑：最忆是杭州，其次——

杨旭辉：是吴宫。作为园主，顾文彬在写江南好的时候，他的题目叫《怡园即事》，所以他写的江南好，是围绕他所居住的私家园林怡园来展开的，都是以“怡园好”来开篇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园主人他非常得意，优哉游哉，这样的状态。

老郑：怡园好，春草梦池塘。止水不流花出涧，凉飔多借竹穿窗，吟啸坐幽篁。

杨旭辉：第一首词写得非常有意思，融入了很多前代人非常优美的山水田园诗的意境。比如说第一句，春草梦池塘，南朝时期，谢灵运的山水诗歌当中，经常会有这样的一个意境：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塘春草。

我们可以想象，当年顾文彬的怡园，随着春天气温的逐渐上升，水边绿茵茵的绿草开始悠然而生。春草梦池塘，大家注意这个“梦”字。在春天来了，气温上升了，春风吹拂的时候，春草都像人一样的有情思。我希望到怡园的水塘边上安家，享受着怡园的美好的景色。

老郑：止水不流花出涧。

杨旭辉：初一看上去，好像是非常矛盾的一个写景。水面上有一层落花，你通过花瓣的流动，从山涧里面流出来以后，其实花下是有水，是在流动的，只是你看不到水的流动。

老郑：怡园好，春草梦池塘。把春天的那种梦幻感写出来，然后，春天慢慢地过去，它会有落花流水，非常安静，人静、水静、园静，但是你看见——

杨旭辉：花在悄悄地流动。

老郑：花在流动。这个东西画是很难画出来的，但是诗人就可以把它表现出来。

杨旭辉：钱钟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面就论述到这个问题，画受到空间的限制，是静态的一个美，但诗歌可以非常巧妙地运用语言艺术的构架，实现空间的这种转换，时空的、时间的流逝。

老郑：凉飔多借竹穿窗。凉飔，就是一个风字旁加一个思想的思，思考的思。

杨旭辉：就是风从竹林里面穿过，但是他说“凉风”，为什么能够成为凉风？因为借了竹林之道、竹林的空隙，透过窗吹进来，会有竹林当中的一种凉意，有一种典雅在其中。

老郑：吟啸坐幽篁。

杨旭辉：一丛幽竹当中，吟啸。什么叫吟啸？很多人也在研究，有人说吟啸，吟嘛，就是吟诗、吟咏，好理解，啸什么是？啸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实际上在魏晋时期的文人，文献记载当中，经常会有这样的记载，比如说《世说新语》里面，几乎每一个文人都会喜欢什么？喜欢长啸，喜欢轻啸，喜欢舒啸。陶渊明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所谓的啸，有的人说，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有的人说，高声的歌唱，不管怎样，轻啸、长啸，或者是舒啸，都是一种放松自我心境一个手段。

老郑：有专家研究过，说啸有可能是一种独特的发声方法。可以长啸，声遏行云那种。

杨旭辉：不同的专家眼里，对啸的这种声音和它的一种效果，可能有不同的描述，但是它是一种内心的写照。

老郑：以前有个啸傲江湖是吧？

杨旭辉：小说的《笑傲江湖》是欢笑的笑。

老郑：第二首：

怡园好，莲渚浴红衣。欹岸水花莲动影，穿林山鸟带声飞，斜月柳桥西。

他换韵了。

杨旭辉：因为它另外一首词，它完全可以换韵。他写的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怡园好，莲渚浴红衣，让我马上想起了唐宋时期很有名的一首词：“九张机，鸳鸯相对浴红衣”。这里面其实就是写的莲花。莲花在古代经常会把它和鸳鸯来相对。在这里面，莲渚、红衣当然是指荷塘中的红色的荷花，非常的娇艳。“欹岸水花莲动影”，有微风，还有光影的变化。结合词的最后一句，它不是日光下的光影效果，而是月光下的光影的效果。

老郑：听觉的来了：“穿林山鸟带声飞。”Pulalala，就这样飞过来。

杨旭辉：还可以理解是一路在飞翔，一路在欢歌。从竹林当中穿过，从山林当中穿过，也许会在山林当中响起了树叶的共振。这种都非常美的。

老郑：这时候你抬头一看，正好构成了一个画面：斜月在柳梢上面，有个小桥流水。就好像——想到丰子恺的画：斜月柳桥西。

杨旭辉：郑老师你说把这比作丰子恺的简笔画，非常好。因为在词的填写当中，尤其像这种篇幅很短小的小令词，它不可能有很多的意象的组合，只可能是三两个意象，然后通过一个东西，一种情思或者情感，或者一种别具之眼，把它串起来。

在这首词作当中，红莲以及斜月和柳梢这样几个形象，在这样的形象当中，是用飞鸟把几个形象串起来，很简单的。飞鸟给我们带来一种天籁之音。如果说你不尽心去聆听自然的气息的话，也许你只能听到鸟的叫声、鸟翅膀的扑棱声，或者共振的树林的、竹林的这种震动，你可能根本听不到。

老郑：怡园好，篱菊饱含霜。

杨旭辉：篱菊，大家很清楚地就想到了陶渊明的“独爱赏菊”“东篱把酒黄昏后”这样一种状态。

老郑：映烛蒲黄浮酒栈。

杨旭辉：赏菊的时候，怎么能少掉我们江南的黄酒呢？

老郑：映烛蒲黄浮酒栈，卷帘松翠落琴床。这不是一般人喝酒，不是在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的喝酒。

杨旭辉：不是酗酒。酒它只是一种助兴，微醺以后，会有很多相关的风雅的活动。第一个是什么？卷帘松翠落琴床。他第一个在听松风，松涛阵阵。松针“嗦嗦”掉在我的衣襟上，掉在我的身边，也掉在我座前的一张琴上。在这里面，琴床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因为怡园主人特别风雅，他的文艺爱好，除了诗词以外，还有很多。

怡园的主人非常喜欢书画。历代的怡园主人都是书法家、画家，而且怡园的主人建了一个楼叫过云楼，专门是用来收藏历代的书法家和画家的真迹的一个地方。苏州顾氏过云楼的书画收藏是非常丰富的。在顾文彬的时代，他就曾经写过《过云楼书画记》，把他们顾家在怡园里面、在过云楼里面，所收藏的历代书法的名帖或者真迹，写上题跋，非常珍贵。只是我们这个节目时间有限，不能再展开来讲。

除了书画以外，顾氏还非常喜欢什么？非常喜欢昆曲。怡园的昆曲雅集也是非常有名。当然更有名的是什么？怡园的琴社。怡园到今天还有专用的琴室、琴房，所以今天苏州有很多古琴爱好者，每个月的月初也会在怡园举行琴社的雅集。

老郑：怡园的琴社的雅集持续了非常多年，基本上就没怎么断过。

杨旭辉：从清末明初一直到今天，一直在延续，有百年的传承。

老郑：怡园好，篱菊饱含霜，映烛蒲黄浮酒栈，卷帘松翠落琴床，待月掩银釭。

杨旭辉：在赏着月，然后在月下弹琴，月下饮酒，这给我们感觉有李白的风雅，也有种王维的风雅，对吧？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是一个非常风雅的事情。所以怡园好，不仅仅是风光好，还有人文的一种盛事，所谓的赏心乐事，良辰美景，才是四美并具。

老郑：第四首，我们来读：怡园好，飞槛与云摩——显得我们的楼高耸入云。

杨旭辉：很灵动，好像是跟云在嬉戏玩耍，接近了天上的白云。

老郑：下面一句值得注意——本色亭台雕绘少。

杨旭辉：这里面就是介绍了我们苏州为代表的江南私家园林，文人造园，和北方皇家园林的一个差异，所以一种素雅的本色“本色亭台雕绘少”。

老郑：偶尔在我们的街头出现一个红色的门、红色的窗，像北派的那种建筑，很多人看着会觉得很碍眼，是吧？

杨旭辉：对，我们古城有一个地方性的法规，就是古城建筑的建筑外立面的颜色是三色，三种色调，黑、白、灰。

老郑：怡园好，飞槛与云摩。本色亭台雕绘少，匠心邱壑折旋多，斜径入烟萝。

杨旭辉：在苏州园林营造当中，追求一种曲径通幽的艺术的审美，所以园林的走廊，没有一个笔直的、可以看到底的，都是曲曲折折的，因势造型的各种的廊。在这里顾文彬讲，他非常自豪的是怡园的丘壑，就是怡园的假山。苏州的假山各有各的妙处，狮子林是以万壑群峰著称，留园以冠云峰为代表的独峰，一枝独秀。很少会有人关注怡园的假山，其实怡园的假山好像也是非常有特色。

当时顾氏主人他自己就很自豪：匠心邱壑折旋多。我们今天在怡园的假山上依然可以看到，比如说白皮松，还有山茶，还有其他的繁多的植物点缀其中。

老郑：今天我们读了顾文彬的一组诗，写怡园的。顾文彬的诗还是很多的。

杨旭辉：今天给大家选读的这首《怡园好》，语言是非常的通俗浅进。我们也不想所有的听众朋友一来就读很艰涩的诗。原来这样的诗可以跟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日常艺术审美非常贴近。

在乐桥站周边还有很多很重要的历史文化遗存，也代表了晚清到民国初年整个中国文化的高地。在后续的节目当中，我们会分别给大家介绍吴云的两罍轩、听枫园，还有俞樾的春在堂和鹤园。

郑：好，感谢大家的收听和陪伴，我们下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