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LaoZheng
朋友们大家好，我们又见面了。这里是《乘着地铁去读诗》特别节目。本节目由苏州轨道交通集团出品，兴致盎然工作室制作，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旭辉老师主讲。我老郑和大家一起跟着杨老师来读优美的古典诗歌，领略深厚的江南文化。今天我们要来到苏州古城的制高点——北寺塔。
杨旭辉/YangXuHui
北寺塔所处的地理位置，应该说在苏州古城的交通体系当中非常重要。在传统时代，它是苏州南北中轴线上的一个很重要的佛教的圣地。据说是在三国时期东吴的时候，孙权为了奉养母亲，在此修建了寺庙，又是一个千年古刹。
老郑/LaoZheng
在北寺塔周边，有众多的历史文化遗迹、古典园林和历史文化名人。我们今天说谁呢？给大家推荐一个人，就是唐寅、唐伯虎。
桃花庵歌
明•唐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朗诵 毕孝松）
老郑/LaoZheng
《桃花庵歌》，作者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说到《桃花庵歌》，看过周星驰的片子（《唐伯虎点秋香》）的人，应该都不陌生。
杨旭辉/YangXuHui
周星驰的表现，他是一种很嗨的、很开心的一种桃花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跟唐寅徜徉在桃花林当中那种快乐、自在的内心世界还是贴合的。可能有些古久先生会觉得，这个哪是唐伯虎啊，唐伯虎应该很潇洒，而你那种叫什么？周星驰疯疯癫癫。对了，其实唐寅的内心深处就是疯疯癫癫的状态，世人笑我太疯癫嘛。
老郑/LaoZheng
所以，我们今天要和疯疯癫癫的唐伯虎来打交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非常口语化。
杨旭辉/YangXuHui
在这里面，如果我们从严谨的诗歌格律上来说，或者按严格的标准、学院派的标准来判断的话，这首诗是不合格的。你一句诗里面出现了桃花没问题，两句诗里又出现了桃花，三句四句还是出现桃花，整个诗里面出现了二十多次桃花。这是很多诗人避之不及的，但他不管，我就是对桃花情有独钟，然后，桃花，开口、闭口，我的桃花、我的桃花怎么样。
老郑/LaoZheng
他这也算是歌行体，你像：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刘希夷 《代悲白头翁》）
也是不避重复的。
杨旭辉/YangXuHui
好的诗歌它对某一种物象充满了深情，然后他是不避重复的表达。
唐寅经常有这样的一种神来之笔。他有一次在望月的时候，忽然想起，说，李白也是在像我这样的，在月下独酌的时候，望着月亮来发呆，对影成三人，我就是月亮，月亮就是我。我就是李白，李白就是我，李白体附体了。连续出现了三十几次李白，他太爱李白了。
把酒对月歌
明·唐寅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
我当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老郑/LaoZheng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杨旭辉/YangXuHui
唐寅的《桃花庵歌》里面有写实的内容，也有写意的内容。首先我们讲写实的内容。唐寅所住的现在我们讲的桃花坞大街一带，准招提寺那边，从各种文献、地方志和古典诗词的记载来说，那个地方是一直有种桃花的传统的。从方志里面来看，北宋时期有一个文人叫章楶，就是章质夫，跟苏东坡有过交往的。
老郑/LaoZheng
咏杨花的。
水龙吟 杨花
宋·章楶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杨旭辉/YangXuHui
咏杨花的那个章质夫。
老郑/LaoZheng
说到桃花，你不免想到《桃花源记》。
杨旭辉/YangXuHui
对啊，这种桃花怎么换酒钱，我现在很难想象。
老郑/LaoZheng
也许只有在苏州这种城市里面，会有那种闲人拿着钱去换桃花。
杨旭辉/YangXuHui
我觉得，唐寅更多的是在桃花当中，喝酒的时候以桃花为伴，未必真的会把桃花换钱。桃花也不是一种很名贵的花，在苏州城里城外，乡野遍植桃花。
老郑/LaoZheng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杨旭辉/YangXuHui
这一口气，出现了多少次桃花，而且诗句非常的通俗，几乎没有需要解释的，但是，在这个不需要解释的每一句诗句当中，郑老师一气呵成把它读出来，我觉得你已经沉醉到桃花源那种世界当中，已经被绚烂的桃花陶醉了。
老郑/LaoZheng
诗不醉人人自醉。等会我读完了，我再说一下我的感觉。咱们刚才读到：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杨旭辉/YangXuHui
郑老师，你在这里做一个停顿，你对整个诗的把握是非常准确的。其实这里面是一个活口，它点出了整个这首诗里面，前面都是很嗨、很开心、很激动。喝完酒在桃花树下，半醉半醒，我管他怎么样子，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绚如云霞的桃花跟我来为伴，这是人生至大的快乐。但在快乐到极点的时候，他马上油然地一种隐隐的哀愁诞生了。
看到了一瓣落花，这一瓣落花对他来说，是让他惊心动魄的。这里面我们在讲，我们中国古典的艺术，包括诗歌，包括词，还有包括戏曲舞台艺术，有的时候一瓣花瓣掉下来，真的是有力敌千钧的一种状态。
昆曲《牡丹亭》里面有一个段落，一个什么段落？就是杜丽娘在梦境当中碰到了柳梦梅，做了一个梦，就是《游园》《惊梦》。当她梦醒的时候，她梦怎么醒的？汤显祖在写剧本的时候，或者艺术家、导演在编导的时候，杜丽娘的梦醒，惊梦以后寻梦，寻梦不着，然后梦醒的时候，是什么呢？一瓣桃花花瓣掉在杜丽娘的身上，让杜丽娘惊醒了。这个花瓣的力量是非常足的。
老郑/LaoZheng
虽然很轻。
杨旭辉/YangXuHui
虽然很轻，但是这个花瓣压在杜丽娘的内心是非常地沉重。
老郑/LaoZheng
因为它是飘落下来的。含苞欲放、到盛开、到飘落，曾经非常绚烂。
杨旭辉/YangXuHui
艺术家在这里有一个艺术的隐喻在其中。在唐寅这里面却想到了花落花开，生命的周而复始。
老郑/LaoZheng
年复年。花朵可以再开，人不可以再年少。我们中国人经常会说这个。不可能再有少年时再过来。对于唐寅这种人来讲，内心深处是对生命的这种流逝的--
杨旭辉/YangXuHui
流逝的一种惋叹，无可奈何花落去。
老郑/LaoZheng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酒醉还来花下眠——永远是这种状态，为什么要这样呢？
杨旭辉/YangXuHui
面对落花，唐寅会有很多的感慨。
老郑/LaoZheng
还要葬花，还要小心地去对待，他现在干脆是躺在桃花堆当中。
杨旭辉/YangXuHui
好幸福，但是幸福的背后，他有难以掩藏的人生的辛酸在其中。
老郑/LaoZheng
然后他就说了“但愿老死花酒间”，花和酒——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杨旭辉/YangXuHui
这里的转换就非常有力度了。我宁可在花间，在酒席当中，最后老去，随着岁月的流逝，花瓣覆盖着，我离开人世，哪怕喝醉酒，醉死花间当中，我是非常愿意的。但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鞠躬车马前。这种状态，对于唐寅这样的风流倜傥的才子、有风骨的文人来说，他不能够忍受的。
老郑/LaoZheng
这里的车马指代的是--
杨旭辉/YangXuHui
权力。这种状态，我们如果读杜甫的诗歌，我们就会觉得，杜甫真的很心酸。杜甫在长安城谋生的十年当中，写过这样的一个状态，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早上去做幕僚，上班，唯唯诺诺敲富人家的门，上班了。晚上呢，人家去喝酒去了，骑着高头大马，他在后面两条腿追着，去伺候他们。杜甫真的很苦。
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徵，歘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杜甫《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
老郑/LaoZheng
尘土吹飞扬，灰头土脸的，唐寅也写到这个尘土，他下一句就写：
车尘马足富者趣
杨旭辉/YangXuHui
这是有钱人的一种快乐，但是我不追求这种快乐。
老郑/LaoZheng
我是什么？
酒盏花枝贫者缘
杨旭辉/YangXuHui
花和酒是我的缘分。
老郑/LaoZheng
虽然我是穷人。
杨旭辉/YangXuHui
虽然我是清贫，但是我愿意，我开心。
老郑/LaoZheng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为什么我会轻贱那种奔走于富贵之门的生活，为什么我要在花、酒之间盘桓，我是有理由的。
杨旭辉/YangXuHui
如果按照一些世俗的观念，这句诗印错了，应该富贵在天，贫贱是在落到底的。但是，在唐寅看来，贫贱和富贵是不在一个水平面上的，富贵是在地的，是很卑贱的，而贫贱是高高在天的。
老郑/LaoZheng
他给了一个理由，叫做：
他得驱驰我得闲
他虽然说车马的驱使，也是说这个人被欲望、被外力、被其他的东西所操控着，他没有自由。
杨旭辉/YangXuHui
丧失了自我，丧失了本心。如果说你被外物的很多东西驱遣的话，你就不得自由了，就动辄得咎。
老郑/LaoZheng
而不像我，我是闲着的——不是贤者，是清闲的闲。当然我也是那种贤明的那种贤者。我洞察了世事，洞察了人世间的那种本质。
杨旭辉/YangXuHui
不愿意被驱使，不愿意被驱遣，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状态。前两年网上有个段子说，我们现在的人都成为什么呢？被驱遣的鸡和狗，已经不是人的状态了。唐寅他就是一种不愿意被驱遣的个性。
我们回过来讲一开始讲的一个话题，他的诗歌里面，如果说我要按照诗歌的格律、诗歌的清规戒律来束缚，我就不能这么写，但是我不受驱遣，我可以这么写。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可以想象的一种写法。我想怎么写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快乐。
老郑/LaoZheng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杨旭辉/YangXuHui
很多年轻的朋友大概对这两句熟悉，从周星驰的电影里面看来的。其实周星驰的祖师爷是唐寅。
老郑/LaoZheng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杨旭辉/YangXuHui
写到这里的时候，唐寅最后的结尾还是有一种厚重感的，一种苍凉感的。五陵豪杰——
老郑/LaoZheng
指的是长安城边上那些富贵王公，大富大贵之人，又怎么样呢？
杨旭辉/YangXuHui
所谓的五陵年少，汉代的那些帝王在死了以后，在长安城外建了很高的，很宏伟壮观的坟墓，最后都成为——俱往矣。当地老百姓谁也不记得你了，把它夷为平地，锄为什么？
无花无酒锄作田
做了一个普通的菜田、农田。这还好了，说不定还会碰到一些盗墓贼，知道你里面有很多的陪葬品，然后把你盗墓了，还要弃尸荒野。他哪有我这样快乐，我有花为伴，有酒为伴。
老郑/LaoZheng
唐寅虽然说写得很快乐、很放达，但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这种感受，充斥着这首诗。
杨旭辉/YangXuHui
在这首诗歌当中，唐寅的一种疯癫，一种恣肆纵横的快乐当中，其实是在很多的节点上，他可能有很多的悲剧情怀融在其中。
老郑/LaoZheng
真正喜欢唐寅的人，喜欢他的人，应该把这些诗大声地吟唱出来，读出来。你读了之后，你就觉得有一种气，在你的唇舌之间，在你的胸中，在回荡、在翻滚。所以他的诗，为什么说唐寅是天纵之才，他的才，不仅仅是他的那些画作。
杨旭辉/YangXuHui
他的诗歌，就是我们讲的，跟当时主流的复古的诗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就是要追求那种语言很直白、浅露的表达，把自己的身心彻底地释放出来。
后来袁宏道到苏州来以后，他说，我到苏州以后，从湖北到江南来以后，我发现了两个江南才子，一个是徐渭，一个是唐寅。所以，他后来为徐渭也写传，为唐寅的诗集也写序，说江浙两个疯子是我的前世的偶像。后来袁宏道到苏州来，更坚定了他提出性灵学说。
老郑/LaoZheng
唐寅平常给你的感觉，好像他不像徐渭那种举止行为疯疯癫癫，我觉得，唐寅很多时候很可能只是在诗歌里这么疯癫。徐渭是直接把疯癫化为具体的生活，但是唐寅内心的这种状态、那种狂野——如果说，有的人心胸里面可能是一个小池塘，有的人可能是阳澄湖，有人的心胸是太湖，还有人是大海，那么在不同的水面上能够卷起的风浪是不一样的，它的力度是不一样的，它能够对你的影响力，它也是不一样的。
杨旭辉/YangXuHui
很多外地的朋友到苏州来，他们说，我对苏州的印象就是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苏州的民间故事，叫《唐伯虎点秋香》。虽然这件事情我们知道它并不是真实的，是我们艺术家虚构出来的，但是以唐寅为代表的明代的江南士大夫，确实能够代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新的面貌，而这种新的面貌又给中国的文学、书法、绘画带来了全新的面貌。所以在明代的时候，以唐寅为代表的吴门江南才子群体，创造了吴门书派、吴门画派，以及吴中诗人群体这样的一种艺术的高峰。
老郑/LaoZheng
我们读了唐寅著名的《桃花仙人歌》。唐寅他留下的诗作很多，这个人可以说是最能够代表我们苏州的一个历史文化名人。
杨旭辉/YangXuHui
唐寅所住的这个地方准提庵，我们把它周围统称为桃花坞。桃花坞不仅和唐寅有关系，后来桃花坞也成了苏州的一个文化的品牌。比如说在苏州诞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的手工艺——木刻年画，我们也是以桃花坞来命名的。
桃花坞、皋桥一带，再往古代去寻访，还有著名的皋伯通，梁鸿举案齐眉等故事。这个地方有很多的历史遗迹，很多的诗歌。我们做的这个节目只是一个向导，一个引子，大家可以从这儿出发去进入到苏州数千年的文化和诗歌的历史。
杨旭辉/YangXuHui
除了皋桥皋伯通的遗迹以外，还有承天寺郑思肖的遗址。虽然这些遗址都在很幽深的小巷当中，但是如果说你闲来有空，到小巷里去钻钻，去读读诗，当然地铁也提高了我们出行的效率。
老郑/LaoZheng
到了我们苏州不去走小巷子，你就白来了，感谢大家的收听，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杨旭辉/YangXuHui
下周再见。
姑苏听雪轩
为何花下泥销骨，明日看他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