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环路站：诗里枫桥独有名

老郑：朋友们大家好，我们又见面了。这里是《乘着地铁去读诗》特别节目。本节目由苏州轨道交通集团出品，兴致盎然工作室制作，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旭辉老师主讲，我老郑和大家一起，跟着杨老师来读优美的古典诗歌，领略深厚的江南文化。

今天我们要给大家隆重推出的是枫桥寒山寺。现在离枫桥比较近的一个站点是——

杨旭辉：地铁一号线的西环路站。

老郑：说到枫桥，古代有一句很有名的诗——诗里枫桥独有名。

杨旭辉：今天在研究古典诗词和地理关系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说一个词——文化地标，或者叫书写名胜。很多的名胜是靠这种经典的流传以后，让它成为一种具有文化内涵的景点。

老郑：枫桥从张继开始了一个诗歌传统，在唐朝就有杜牧与他应和。

杨旭辉：到了宋元明清以后，名家不断地来到这个地方打卡，写下很多的诗歌。刚才郑老师您说的那个“诗里枫桥独有名”是来自于——

郑：明朝的一位大诗人所做的总结。这个大诗人是我们苏州人，高启。

杨旭辉：除了杜牧、张继、高启之外，宋代出现了像苏轼、范成大、陆游，都在为它宣扬。到了明清以后就更多了，像朱彝尊、陈维崧这些当时的一流的诗人和词家都创作了很多诗词作品。枫桥和寒山寺的知名度就越来越高。

老郑：我知道杨老师您在写一本关于枫桥的书。

杨旭辉：对，自己对《枫桥夜泊》诞生前后很多的背景做一些考证，再把枫桥这样的文化景点背后历代文人的加持，不断地去叠加文化的底蕴，做这样的梳理。

老郑：我们期待着这本书早日与大家见面。好，我们下来开始读诗。

枫桥夜泊

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王楠 朗诵）

老郑：寒山寺在枫桥。枫桥的地理位置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位，它是在大运河畔，进入苏州城的第一个入口。沿着上塘河往东走，过了渡僧桥，就到了阊门码头。《枫桥夜泊》这首诗的作者张继，他应该是个湖北人。

杨旭辉：对。他在科第失意以后，带着失意的情怀，坐着小船，沿水路、大运河，一路到了苏州城外——当然现在已经苏州城里了。在大运河边在枫桥边上，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在船上，他的游子羁旅他乡的情怀勾逗而起，眼前所见的这样的景象，融入于他的诗笔当中。

我在读书的时候，读到清代有一个很重要的唐诗选本——我个人觉得很重要的，但是作为唐诗选本并不像《唐诗三百首》那么出名——叫《唐诗金粉》，就是“金粉世家”的“金粉”。《唐诗金粉》里解读这首诗的时候，他说解读这首诗，在时空上应该做一个关注。

第一句里面讲“月落乌啼霜满天”，应该是说月亮西沉太阳快出来的时候，黎明前黑暗的一种状态。但是，诗歌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写到，就是最有名的两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知朋友们有没有发现，在时间上有一个颠倒，有一个交错：前面是月亮西沉，而到最后结尾的时候，又在夜半想到了夜半钟声。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时间上的交错？《唐诗金粉》的选编者认为，张继一夜无眠的时候，他精神处于一种凄惶、恍恍惚惚的状态当中，他已经忘了这样的一种时间的转换。

张继这首诗是千年传唱的经典，但是在历代研究和解读这首诗的时候，大家会从不同的角度来去解读这首诗歌。比如说刚才讲到的，月落和夜半这样两个时空的交错。清代唐诗的研究者认为，张继的诗不可能是这样。他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况？这种情况是他情绪的一种使然。这是一种很独特的解读，我在其他唐诗选本里还没看到，所以我们姑作一说。

第二句里面，他又来了这样两个意象——江枫渔火对愁眠：从字面上看，有两个很重要的意象，一个是江枫，第二个是渔火。第三个——有的学者说有第三个意象——就是愁眠。有的说法说愁眠是一座山，在苏州城外。远远地看到远处的远山，这个山叫愁眠。我个人是不大主张这个说法。因为张继是一个外来游寓到苏州的诗人，他根本不知道苏州城外有很多隐隐约约的远山。他不知道这个山叫什么山，他怎么会知道是愁眠？在今天，苏州的很多朋友，生活那么多年，我们有没有知道有愁眠山？愁眠山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所以这个聊备一说。但是江枫、渔火这两个意象，在中国的古典诗词当中，是非常具有内涵之美的。

老郑：“江枫”在中国古典诗词里面是一个意涵很丰富的语码，它是一个密码。比如说像《春江花月夜》里就有——青枫浦上不胜愁……白云一片空悠悠。包括杜甫怀李白的那首诗里面也写到，类似的意象很多，《楚辞》里面都可以找到类似的意象。

杨旭辉：我今天在这里讲的是另外一首诗。这个也是一个唐代诗人，这个诗人特别帅。他在整个一生的诗歌创作当中，流传至今的只有一句话，五个字，但是他就奠定了在唐代诗歌史上的经典地位，这个诗人叫崔信明。崔信明写了一个诗集，请朋友一起喝酒聊天，说各位仁兄，我的诗集现在编出来，你们看看写的怎么样？当然朋友看了以后觉得写得很好，但是有一个朋友说了一句玩笑话，说：老兄你的诗写得都很好，但是我觉得，你这一生当中只要有这一句话流传后世就足矣！崔信明说哪一句？他说，就那句“枫落吴江冷”。在秋天的时候，西风吹紧以后，吴地的江水边上有一棵枫树，它的叶子变黄了、变红了，最后西风一吹，随着风袅袅地飘落在吴地的江水里面。枫落吴江冷，这是跟我们吴地是有关系的这样一首诗歌。

张继在这个诗里写到了吴地的江枫，两个意象，我们会马上联系在一起。像郑老师刚才讲的江枫、青枫，在古典诗歌，本来是一个非常有丰厚文化意蕴的语言的符码，而在这个符码当中，从崔信明到现在的张继，把吴地江水边上的枫树带上了很多的秋日的私语在里面。

中国古典诗歌，有的时候它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你需要长期的文化的积淀，大量的文本阅读以后，你一看到，你的内心就被它感动了。所以，我读“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江枫，我马上想到了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郑老师想到了“青枫浦上不胜愁”。我们朋友们在读的时候还可以想到很多，想到杜甫的，想到李白的，甚至我们可以想得更远，明清以后的吴江叶氏三姐妹的红枫飘零的凄美之感和人生的沦落之感，有很多的联想。

张继，我们刚才讲，他是一个羁旅游子，在苏州。看到了吴地江水边的枫叶飘零的状况，他有一种凄然的漂泊羁旅之感。好，这是江枫。渔火，在黑夜当中，在夜半的时候，江面上一点如豆的渔火，那就显得很孤渺。这种写法在唐诗当中也有，比如孟浩然的诗歌。在清诗当中写得更多。清代诗人查慎行就特别喜欢用在一片黑夜空旷的背景当中，一豆渔火、一豆灯光，表现出一种人生的飘零感。

老郑：一个非常阔大的场景和一个非常渺小的，一种对比，体现了这种空阔感。

杨旭辉：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外在空间的无限拓展和诗人自我形象之间的无限的孤渺的对比，有一个很经典的总结，苏东坡在《前赤壁赋》里讲“渺沧海之一粟”。我身边的境界是沧海，但是我自己像一豆渔火、一粒米粟一样。

老郑：所以后面接下去“凌万倾之茫然”，还是一个雄豪之士，心胸气概还是不一样的。第三句，是一个过渡性的或者叫转折性的句子。

杨旭辉：无论是绝句也好，律诗也好——绝句是四句，律诗是四联，这四个步骤是起承转合，第三句肯定是转。这个转当中跟第二句还是有关系的。它关系的着力点在什么地方？就是第二句“对愁眠”的“愁眠”。

我刚才讲，有一个说法说愁眠是愁眠山，我不大认同这样的说法。有一个暗线隐藏在其中，就是诗人的愁思和整夜无眠，然后才有第三句的转“姑苏城外寒山寺”。第四句合上去——听到了什么呢？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句诗是传颂最广的“夜半钟声到客船”。围绕这句诗有很多很多的争论。

老郑：陆游写了一个。他去四川做官的路上，从绍兴过来，经过苏州，七年之后再次到寒山寺，写了一首诗，它里面就回响着张继的钟声，寒山寺的钟声。后代的很多人到了枫桥，包括明朝苏州著名的大诗人高启，他也写过枫桥诗，也用过钟声的意象。变成了一个同题竞赛，古代的诗人忍不住要写一首，参加一下这个比赛。

杨旭辉：这个现象很有意思。你刚才讲的，寒山寺是如此，黄鹤楼也是如此。苏州人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里也讲“前人之述备矣”。岳阳楼大家也会好多好多同题的诗文作品。但是，自从崔颢写了黄鹤楼以后，大概几乎没有人能够超过崔颢的，连李白都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到寒山寺也是如此，张继的诗写出来以后，当然没有像李太白说“张继题诗在上头”，没有这样说法，但是我们看到，宋元明清以后的很多诗人写到寒山寺，写到枫桥，张继是绕不过的一个高度。有点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他创下了无比辉煌的战功，他的儿子就很着急：我怎么超过老爸？后人确实没有办法超过老爸，总归会写到寒山钟声，写到月落乌啼，还有江枫渔火，所以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寒山钟声，这三个已经成为了写寒山寺的一个固定的符码。

老郑：不仅仅在苏州的历史上，在中国的文学史上都成为了一个经典的意象。

杨旭辉：就有点类似于今天网络文化背景中，很多人说，既然枫桥是一个网红打卡点，历代诗人到苏州后，但凡会写诗的会填词的，必须要到这个地方打个卡。打卡怎么办？现在是拍一个照片或者拍一段视频，而古人是写一首诗或者填一首词。郑老师以前在节目里面也开过一个玩笑，说苏州的枫桥已经成了中国古代诗人一个 PK的现场。

老郑：是一个赛诗会，是一个竞技场。如果大家有兴趣，也可以来写。好，感谢大家收听，我们下周再见。

杨旭辉：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