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灵魂像风
进藏十五天里,雪山、草原、村落、藏寨,八廓街……一路颠簸,一路欢喜。如果说有什么对我的心灵产生的冲击最大,我会毫不犹豫说出一座山的名字:青朴。
青朴山,苦修者的圣地。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试图超凡脱俗。我无法逃离我生命的主体,生活也不允许我忽略她的存在。我不诗意也无文采,生命中许许多多细腻的、不可言状的、美丽的情愫不曾给予我光荣和激情。
然而,当我面对青山环抱的青朴,久违的、无以言喻的失落感,无可名状的孤寂感和无以复加的苦难感却潮水般匐[fú]然袭来。我于是明白,西藏于我,从未离开。
如同在桑耶寺,游人很少。
车到山脚,开始徒步。我问同行的藏族老阿妈,平时去青朴的人多吗?她肯定地点头说多,很多。继而又摇头,不多,旅游的人不多。阿妈一口流利的汉语让我惊喜万分。她说的多或许是指上山修行的人吧。
我问她:“阿妈,现在山上修行的有多少人?”
“一两百人吧。”阿妈说,“有的来了,几年后又走了。”
阿妈背上一个大包裹,土豆、玉米、蔬菜,送到山上去。我希望帮她背一段,她摆摆手,示意我走她前面。
上山的路很窄,越走越陡,荆棘丛生。高高的山峰向两边延伸,如同一座大佛伸展的双臂。脚下,雅鲁藏布江逶迤[wēi yí]如练。回头望见阿妈佝偻的身影和她瘦削[xuē]的脸,一双眼睛明亮如镜。
那是用一生的辛勤、沉默和坚韧[rèn],经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时光印记吧?像雪山圣湖之水,倒映着高天流云,湛蓝,清冷,深不见底。阿妈说,青朴山有一百零八个修行洞,一百零八个天葬台,一百零八眼圣泉。一百零八大概是个约数,言圆满之意。人生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北京天坛每层石栏有一百零八根柱子,佛珠一百零八颗,梁山好汉一百零八个。
几只野兔窜[cuàn]出来,也可能是土拨鼠,速度太快没能看清楚。
几米外一间石头小屋子,一扇“门”朝山前敞开,仅可容一人弯腰进出。“室”内简单的起居用具中间,一修行者安坐其中,闭目诵祷经文。往上走,这种类似小窝棚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一个石头缝的外面稍微垒起一行小石头,搭一个小窗户,小窗户外面糊一层被风吹干的塑料布。那些便是修行者的家了。
小点的家连窝棚都不是。仅为崖壁上凿出的一个洞,小到仅能容身。北方储藏红薯的地窖应该比这宽敞得多。山顶到山腰,漫山漫坡,简陋如兔窝的修行洞隐现在天空下、草丛里。若非亲见,无法想象修行者如何长年累月在里面坚持数年,甚至几十年。也许,修行者心地至诚,早已浑然忘我。
真正的信者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存在。
阿妈说,修行的人都是藏族人,外地来的很少。现在条件比起以前好些,山上有小卖铺,能打电话,有网络,食物靠朋友接济或者香客施舍,很多东西要从山下背上去。
很多修行者自从上山就从不曾走出洞窟。不点电灯,白天黑夜就一盏酥油灯。他们相信黑暗可以开启心智的光芒。他们安身在逼仄[zè]黑暗的洞穴,等候来自心性的光明,承接来自灵魂深处的雨水和阳光。直到有一天,再也不需要粮食和水,进入自由无碍的天堂。之后,便有一同修行的邻居或朋友用石头把洞口堵上,默祷他们的灵魂风一样划过天际。
青朴之“青”源于吐蕃一位大臣的族名,“朴”是山谷。雅鲁藏布江沿岸多为裸露的苍灰色的岩体,惟青朴山绿意深深,灌木葱茏。
奇怪的是这些修行之人多为女性。我在山上转悠,忽听得银铃般的声音从某个石头缝里传来。近得跟前,一漂亮的女尼立于石头屋子前诵唱。蓝天白云下,红色的僧衣,袅娜[niǎo nuó]的身姿,秀美的面庞,让我怦[pēng]然心动。
她叫白玛珍吉,23岁,青海玉树人,两年前来青朴,其间回过三次玉树。我看见“屋”内搁在石头上的一块木板,放着化妆品、小镜子和一些简单的美发用品。清冷的生活也无法抹去她对于美的渴求。
她偶尔低头看微信,看得高兴了便捂着嘴浅浅地笑。她说青朴这地方很特殊,其实也很平常,很普通。如果选择去寺庙修行往往有很多困难,很多规矩。而青朴不是一个僧团组织,是很个性化的修行圣地。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非常自由,时间长了大家都成了朋友,有什么事,大家都会互相照顾。”她说。
青朴就是这样。你面对的每个修行者都是一个人非常单纯地在那儿。孤独、安静、平常。跟他们交谈,你能强烈地感受那种真正的慈悲、爱和关怀。她们很简单,简单到除去肉身,一——无——所——有。
佛祖说,人有八大苦,出生是第一苦。在西藏,家人会把酥油抹在初生婴儿的脑门上,祝福他平安吉祥,从此往后酥油的气息将伴随他的终生。他们劳动、歌舞、结婚生子,诵经、祈祷,遵从禁忌,按佛祖的教导扬善抑恶,怜悯[lián mǐn]生灵,期望来世快乐、平安。他们在朝圣的路上学会走路,在袅绕的桑烟里领悟活着的意义。
或者像她们,在青朴修行的阿尼们,舍弃红尘,抛开所有,就这样孑然一身,面向苍天大地。把苦难和孤独化作天空雪山一样的蔚蓝和洁白,化作草原一样的湛绿和辽阔。
白玛珍吉的屋子里不时有她的朋友进来。我看见一位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青春烂漫时刻。她手里拿一本经书,告诉珍吉说她把那段经文背出来了,一脸灿烂。珍吉为她高兴,拥着她在那块狭小的空间不住地转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透过石墙传向静静的山谷。
我以为快乐是一种需要努力寻找的东西。而她们,当除去肉身以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快乐却在不经意间绽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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