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青朴山顶
山顶,莲花生修行洞内有大师和他的两位明妃塑像,四周崖壁被人摸得发亮。
莲花生帮助修建了西藏第一座寺庙,藏王把自己的女人赠与大师,作为他修行的伙伴之一。印度密宗有“男女双修”互补阴阳、可得洞开天国之门一说。莲花生在山上修行的时候,带来了西藏第一批女性觉悟者。
我看到一块石板上两个巨大的凹痕,传为莲花生终日屈膝的印迹。另一块石头上一“哞”hong字,六字真言中的一个,传为大师用手指书写而成,甚为奇妙。相传跟随大师修行的成道者可凌空飞翔,在水上疾行。大师用手指在石头上抠出六字真言大约算不得奇迹。
一洞窟,很大,三面墙甚至是石块砌成的。洞内一老者盘腿闭目其中。我弯腰进去,老者像一尊佛像安坐如山。我猜可能是哑巴,或者眼睛有障碍,又想也许人家不希望外人打扰。后来才知道,老人家保持这种坐姿已经十几年了。修行的人到一定时候便开始禁言,如动物进入休眠。或者像禅宗祖师达摩,面壁十年图破壁。
忽然,有个小姑娘蹦蹦跳跳从身边过去,只一闪便不见踪影。在青朴,似乎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俯伏在青朴大地,看高天流云,听脚下雅鲁藏布江静静东流的水声,眼前总是她们孤单美丽的身影。我好像不敢面对她们,不能够认真地思想。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子每天在想些什么?是什么力量促使她们把自己交付给神明,从此孑然一身?
有一首藏族民歌这样唱道:在西藏,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
西藏,几十天的匆匆游历,走得越近,便离得越远。我注视过你,仰望过你,却不能在真正意义上贴近你。
我曾经把青朴山的修行者想象得无比崇高,后来又发现那无非是另一种生存的选择而已。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没有等到奇迹出现就去世了。吃了那么多苦,忍受了那么巨大的孤独,在低矮潮湿的山洞里落下各种疾病,但,无怨无悔。
他们悟到了什么?他们是否听到神的呼唤?他们所坚信的一切是否只有当死亡来临之际才能得以印证?
苦行也好,苦修也罢,自然万物千万年来都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朝向自然的方式。心若不安,纵然走到天荒地老,也不能了悟佛祖要求的心安和心静。
马丽华老师在西藏工作生活十八年。她跟随一群朝圣者从青海到拉萨,拍摄并记录下了他们在茫茫天地里三步一长头的艰苦历程。朝圣的人群中最大的71岁,最少的不满周岁。孩子在朝圣的路上学会了走路。
因为马丽华老师的努力而让世界知道,在地球的最高处,有一种在藏族人看来认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情感和愿望的朝圣方式,一种独自面对天地的苦修苦行的方式。
被马丽华采访的藏民说,我女儿和我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早起捡牛粪,够烧就行,余下的时间就磕头念佛;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发生争执,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他们一路磕来,磕进大昭寺,在佛祖12岁等身像前热泪纵横。
《走过西藏》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女性作家天然的母性的温暖,一种来自人类内心深处的巨大的关于弱者的关爱和悲悯。她说,我同时欣赏这样的西藏:收看和收听由卫星转播而来的来自全球每一角落的声音和图像;来自世界各国的奔驰三菱和丰田,各类家用电器;所有村庄有太阳能电站提供的照明和电视,等等。
然而她的一位美国朋友却告诉她——文化背景一片驳[bó]杂,想法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为生活困难的人提供帮助体现了人类的善良,但帮助的前提是被帮助者的自觉自愿,或者是由他们提出来的。否则,再大的善良也有可能被视为敌意。
这就是青朴,这就是西藏。和雪山一样纯净,和天空一样深远。他们把灵魂刻进佛经,刻在石头上,刻在日日夜夜迎风翻飞的经幡里。
他们把牲畜的粪便收集起来作为燃料,生命的新陈代谢因而形成一个封闭系统。他们死后把尸身撒向天空,让灵魂随风飘散,不染半点尘埃。他们在天葬台上将膝盖抵在胸前,蜷缩成腹中胎儿的模样。
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是的,西藏是纯洁的。习惯了追逐物质和名利的我们,会相信这样一群人,这样一个民族会违法乱纪,会坑蒙拐骗,甚至杀人越货吗?恰恰是因为信仰的缺失,什么都不信,我们才抱怨,才不平,才牢骚满腹,怨天尤人。
那些朝圣的人身上很脏,但他们的心灵很干净!
宗教是柔弱灵魂的庇护所。信仰属于无助的人,无望的人,无依的人,被抗压而力求挣脱的人,感受到人生苦难的人,被苦难、不幸所淹没、被不可抗力打翻在地的人,善良了还要再善良的人,贫穷着还将更贫穷的人……它跟挥金如土、重权在握——无关。
下山的时候,我又遇见那位老阿妈。她扬起手,祝我平安。
那手,粗糙,布满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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