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唐 虚空锦

2022-12-04 22:47:0534:41 18
声音简介

七、走向迷茫的侠客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韩非子-五蠹》中的句子。在战国时,儒确是与侠相似,做了不少违法乱禁的事,所以司马迁才会在《史记》中作《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隐隐然将刺客与侠客引为儒生之同道。但是秦焚书坑儒,再加上董仲舒对儒教的改造,儒生渐渐地不仅不会再“以文乱法”,反倒要“以文立法”了。而侠客这个行当,倒是一直流传下来,尤其是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游侠们更是蜂拥而出,左右逢源,纵横捭阖;而文人们在羡慕侠客们的“以武犯禁”之余,总要拿起笔来,学学太史公,写一些或真或假的记录侠客们的奇闻异事的文章。
  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豪侠小说又再兴起,其中的故事与真实的侠客们的状态虽然大相径庭,但如果以这些小说为隙,来窥探一下文人们的内心世界,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意思的角度。
  唐人所写的侠客故事,大多发生在安史之乱以后,发生在安史之乱前的,有《原化记》中的《绳技》与《车中女子》。《绳技》是说一个狱囚以绳技越狱的故事。《车中女子》则是说一书生于京城遇一女盗贼,女盗贼手下有一伙人,轻身术都极高超,而此女子更是臻于绝境,他们偷盗宫苑中的财物,书生被牵连入狱。而女盗贼“以绢重系此人胸膊讫,绢一头系女人身。女人耸身腾上,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这两个故事中的侠客都是与官府作对的,是所谓“以武犯禁”之流。而在安史之乱后的侠客故事中,侠客们开始与官府或强权和解,其中有过渡性质的一篇是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兰陵老人》:
  这个故事发生在黎干任京兆尹时。黎干第一次任京兆尹,是在代宗永泰元年(765)。当时因为天旱,黎干在曲江池边堆土龙祈雨,围观的人足足有数千之众。黎干到时,众人都急忙回避,免得冲撞了他的车驾,唯独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竟然动都不动。黎干大怒,令人打他,老人便若无其事地掉头而去,而杖子打在他的身上,竟像是打在皮革上一般。黎干怀疑老人不是寻常之人,便命坊中老卒跟着他。只见他进到兰陵里之侧一小门中,大声地说:“我被人羞辱了,累得很,快点为我准备热水!”坊卒急忙回去向黎干禀报。黎干听罢大惧,急忙穿上破烂的衣月艮,与坊卒一起到兰陵里去。到时天已经黑了,坊卒径自走入小门内,通报黎干的官阀,黎干则弯着腰,恭恭敬敬地走进去,拜伏道:“刚才被丈人的服色迷惑了,我实在是罪该万死。”老人惊讶地道:“是谁引大人到这里的?”急忙牵着黎干的手引他上阶。黎干看这个情形,知道可以通融,于是又慢慢地道:“我是京兆尹,官威稍有折损,于官事上就不好办了;丈人您埋形隐迹,杂处于众人之中,如果不是特别的慧眼识人,是看不出您的身份的,如果因为今天这件事责怪于人,未免不大公道,不是义士应该做的。”老人笑道:“是我错了。”于是准备了酒菜,设席于地,又叫来坊卒让他坐下一起饮酒。夜深时,老人说起养生之道,言辞简约而道理精微,黎干听了,又是敬服,又是害怕。老人又道:“老夫有一技,可以为京兆尹表演一下。”于是进到内堂,许久之后才出来,已换了装束,身着紫衣,发结红带,手握长短剑共七口,舞于中庭。七口剑轮番跳跃挥舞,光耀如电,有时发出裂帛一般的巨声,有时又旋转如同火焰。其中又有一口二尺余长的短剑,时时在黎干的衣襟前舞动,??吓得黎干双股战栗,叩头不已。大约舞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老人才掷剑于地,成北斗之形。老人看着黎干道:“刚才是在试试大人的胆气。”黎干拜道:“从今往后我的性命都是丈人所赐,乞求丈人收我做您的仆役。”老人道:“大人的骨相没有道气,现在还不能收你,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作了个揖,就进到里面去了。
   黎干回去之后,看气色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照镜子,才知道胡须被剃下了一寸有余。第二天再去兰陵里探访,屋内已经没有人了。
   与《原化记》中的两篇相比,兰陵老人虽然仍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地位但与官府的关系却在缓和。而且,兰陵老人表面上虽然似乎是随时可以取黎干的性命,而黎干也似乎非常害怕兰陵老人,但实际上兰陵老人在被黎干羞辱了之后除了掉头而去并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而在被黎干发现了住处之后,更是在第二天匆忙离去。可见即便是在小说中,侠客们的地位也在下降。
  在现实中,京兆尹与游侠们一直都是死对头。同样是在《酉阳杂俎》中,就记载着京兆尹薛元赏派里长潜捕上街恶少三千余人,全部杖杀,埋尸于市的事。当时大宁坊有一个名叫张干的,在左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膊上刺“死不畏阎罗王”,将京兆尹与阎罗王并举,亦可见当时长安市里的游侠们与京兆尹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红线》的故事,出自袁郊的《甘泽谣》:
  红线是潞州(治所在今山西长治)节度使薛嵩的女婢,善弹阮咸,又通经史,薛嵩让她掌管文书章奏,称她为“内记室”。
  有一次军中大宴,红线对薛嵩说:“羯鼓①的音调很悲哀,击鼓的人家里必定出了什么事。”薛嵩也明晓音律,同意道:“你说得对。”把击鼓的人叫过来询问,那人道:“我妻子昨夜死了,不敢请假。”薛嵩马上就放他回去了。
   至德(756-757)之后,河南河北的战乱仍没有平息,朝廷因此置昭义军,以釜阳(今河北磁县)为驻地,命薛嵩牢牢镇守,以控制弹压太行山以东的地区。因为是战乱之余,军队的幕府只能草草创立,很不巩固,朝廷又命令薛嵩将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薛嵩的儿子则娶滑州(今河南滑县)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为妻,三镇互为婚姻,使者的车盖每天往来不绝。
  田承嗣患有热毒风的病,到了夏天更为严重,常常说:“朝廷如果能调我去驻守太行山以东的地区,呼吸那里凉爽的空气,应该可以再多活几年。”他招募军中武勇十倍于常人的武士,共有三千人,称他们为"外宅男”,用丰厚的军饷来恤养他们。又常常令三百人在夜里守卫在魏州(今河北大名)他自己的宅第里,以防范刺客。他准备停当,卜选吉日,准备要吞并潞州。
薛嵩听说了田承嗣要吞并潞州的事后,日夜忧闷,喃喃自语,却又无计可施。有一天夜里,更鼓将尽,辕门都已关闭,薛嵩还扶着杖子在庭院里踱步,当时只有红线一个人跟着他。红线道:“主人您从一个月以前,就废寝忘食,似乎有什么心事,莫非是因为邻境的田承嗣?”薛嵩道:“事关本州的安危,不是你管得了的。”红线道:“我的地位虽然很低贱,但却有办法解除主人的忧患。”薛嵩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她了,又道:“我继承祖父(薛仁贵)的功业,深受国家的恩惠,一旦失去疆土,数百年的勋业可就全没了。”红线道:“这件事很好办,主人不用担忧。请您容许我到魏郡去察看形势,摸摸他们的底。我今夜一更出发,三更就可以回来复命。请主人先准备好一个骑马的使者和一封应酬问候的书信,其他的就等我回来再说吧。”薛嵩大惊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有异能的人,我真是太愚昧了。但是如果事情没有成功,就要让灾祸来得更快,那时又该怎么办?”红线道:“我这一去,绝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她走入闺房,穿上了出行的装束。她头梳乌蛮髻,髻上插金凤钗,身穿紫绣短袍,脚着青丝轻屐,胸前佩戴龙文匕首,额头写上太一神名,拜了两拜,倏忽不见了踪影。
   薛嵩返身回屋,将门关起,背着灯烛端坐。他平时喝酒,不过数杯,这夜里却连喝了十多杯还不醉。忽然听到军中报晓的号角在风中响起,仿佛听到有一片叶子坠落在晨露中,他吃了一惊,站起来试着探问,果然是红线回来了。薛嵩欢喜极了,慰问红线道:“事办成了?”红线道:“不敢辱命薛嵩又问:“没有杀人吧?”红线道:“不至于此,只是取了他床头的金盒以为凭信。”红线又道:“我子夜前三刻就到了魏郡,经过好几重门户才到达寝所。听见外宅男们睡在房前的走廊上,鼾声如雷,又看见中军的士卒,在庭院里巡逻,口令传呼之声如风一样传过。我打开左边的窗扇,来到寝帐之前,只见田亲家翁正在帐内鼓腹而眠,头枕文犀枕”发髻包在黄终纱里,枕前露出一口七星剑'剑前有一个向上打开的金盒'盒内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的名字,又有名贵的香料和美丽的珍宝散放在上面。他在军帐里扬威,随心所欲,现在睡在兰房之中,命悬于我的手中却不自知,哪里还需要我们费事再去捉他呢?这真是让人伤感啊!这时蜡烛的光已经微弱,炉里的香也已烧成灰烬,侍从列布四周,兵器森然排列,但他们不是头靠屏风低垂着打鼾,就是手拿巾拂,酣睡着欠伸,我拔下他们的发簪耳环,将他们所着的长袄短衣系在一起,他们都如病如昏,不能醒来。我便拿着金盒回来,出了魏城西门,走了将近二百里,只见铜雀台高耸入云,漳水东流,晨风吹动荒野,斜月高挂在林梢。我想到去时心中尚有忧虑,回来时已是满心欢喜,因此立时就忘了行旅的劳苦;一直都想报答主人的知遇之恩,这才算是稍稍实现了我的愿望啊!因此在半夜三更,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座城池,只希望能疏解主人的忧愁,不敢说往来的劳苦。”
  薛嵩立即令早已做好准备的使者到魏郡去。在给田承嗣的信中,薛嵩写道:“昨夜从魏郡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从大帅的床头取来了一个金盒,我不敢把金盒留在这里,小心将它封好,交还给您。”
  使者星夜疾驰,一直到半夜才到,见到城内正在搜捕盗取金盒的人,全军的人又是忧惧,又是疑惑。使者用马鞭子敲打城门,不等到天亮就请求田承嗣接见。田承嗣匆忙出来,使者拿出金盒交给他,田承嗣捧过金盒时,竟因惊惧害怕而跌倒。于是将使者留在城内,让他住在田承嗣的私宅里,又以私密的宴席来招待他,还给他很多的赏赐。第二天,田承嗣专门派遣了使者,带上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以及其他各种珍宝,到潞州去送给薛嵩,还道:“我的头颅现在之所以还在我的脖子上,全是因为您的大恩大德,从此便当改过自新,不再自寻烦恼了。我将听从您的指使,不敢再因我的儿子娶了您的女儿而自以为能与您同列,您若乘车,我将在缝车后捧毂推轮;您若骑马,我便在您马前挥鞭开道。我所设置的那些照料门户的'外宅男',本来只是为了防范盗贼罢了,并非想有什么异图,即日起我便让他们解甲归田。”
  此后的一两个月里,河南河北,来往的信使络绎不绝。
忽有一天,红线向薛嵩告辞。薛嵩道:“你自小就在我家长大,现在哪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呢?而且我正要依赖你的力量呢,你怎么可以说走。”红线道:“我前生本是一个男子,在江湖间游学,得到神农药书,便以此解脱世人的灾患。当时里巷中有一个孕妇,忽然得了肚里生虫的病,我以芫花酒来治疗,没想到孕妇和她腹中的两个儿子竟然都死了,我这是一下子杀了三个人啊!阴间因此而惩罚我,让我此生变为女子,又身居贱隶,禀赋也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幸好我生在主公家里,到今年都已经十九岁了,穿厌了罗绮,吃腻了甘鲜,您对我又宠爱有加,我真是十分荣耀了。况且如今大唐的皇权得以重建,国祚必将绵长至没有穷尽,像田承嗣这样的乱臣贼子,违背天理,理应被消灭掉。我到魏郡去,是为了报答您对我的恩德,如今潞州和魏郡的城池都得以保全,千万人的性命得以延续,并且让乱臣贼子感到了害怕,忠臣义士的谋划得以实现,对我这样一个妇人来说,功劳也不算小了,应当可以赎回我以前的罪过,让我重新变成男人。从此以后,就应当远离红尘,栖心物外,澄清元气,以求长生不老。”薛嵩道:“要不然,我送你千金,作为你营建山居的费用吧。”红线道:“来世的事情,怎么可能预先安排得到呢?”薛嵩知道留她不住,只好设宴饯行,把好多人都请来了。晚上就在中堂宴饮,薛嵩亲自高歌,为红线敬酒。那歌词是冷朝阳所作,其词道:“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一曲唱罢,薛嵩悲不自胜。红线饮泣拜别,假称酒醉,离席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比起兰陵老人,红线又更进了一步,不仅开始接受皇权对侠客自身的统治(“国家建极,庆且无疆”),甚至还接受了藩镇家奴的身份,并且还以强权对自己的宠爱为荣耀(“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这实际上也与国家已处于危难中有关。纵观中国历史,每当国家危亡之时,强调国家利益压抑个人主义的国家主义总会大行其道,而文人所固有的救国救亡的使命感也会被激发。在这强烈的使命感所造成的内心压迫之下,屈身于皇权的统治甚至成为藩镇的家奴—只要这个藩镇奉皇权为正统一都可以被文人接受;但如果更深入地分析红线的心理,我们仍可以确知,在她的内心深处,对独立和自由的渴望之火并没有熄灭,虽然在小说中这一点是用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功成之后弃薛嵩而去,追求长生不老。
  在明白了这种救国救亡的使命感对唐朝中晚期文人的内心所造成的压迫之后,再回过头来看《红线》中那句被人所称道的名句:“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可以更深切地感受到袁郊在创作这篇传奇时内心的昂扬与激动。但这种使命感在唐代的文人中其实并不多见,随着唐皇室的益发衰弱,文人的使命感也越来越弱以至于无,这一点则可以从当时的另一篇豪侠小说《聂隐娘》看出来。
  《聂隐娘》这篇传奇,出自著名的传奇集《传奇》,作者裴铏,他的生平,前文已经介绍。
  聂隐娘是贞元年间魏博镇大将聂锋的女儿。在她十岁的时候,有一个尼姑到聂锋家里去乞食,见到隐娘十分欢喜,对聂锋道:“押衙①(①管理仪仗侍卫兵官员,此处是尼姑对聂锋的尊称)一定要把这个女儿给我,我要教她。”聂锋大怒,叱骂这个尼姑。尼姑又道:“就算押衙把她藏在铁柜里,我也一定要把她偷去。”到了夜里,隐娘果然失踪了。聂锋大惊,令人四处搜寻,却没有一点线索。每当思念她的时候,夫妇俩也只能相对而泣,无可奈何。
  五年之后,尼姑把隐娘送了回来,告诉聂锋道:“已经教成了,你领回去吧。”说罢便欻然不见。一家人悲喜交集,问隐娘尼姑究竟教了她什么,隐娘道:“开始只是读经念咒,其他的就没教什么了。”聂锋不信,再三诘问,隐娘道:“我把实情说出来,怕你不相信,不如不说。”聂锋道:“你只管把实情说出就是了。”隐娘道:“隐娘被尼姑带走后,不知走了有多远,天亮的时候,来到一个嵌在悬崖上的大石穴里。石穴离地面有数十步高,里面寂静无人。洞穴内有许多猿猴,松萝深邃,已经有两个女孩子在这里了,她们也只有十岁大,都长得聪明婉丽,而且不食烟火;这两个女孩子能够在峭壁上飞走如同猿猴一般,绝不会有什么闪失。尼姑给我一粒药丸,又让我带上一把宝剑。宝剑长二尺许,十分锋利,吹毛立断。我追逐着那两个女孩子在悬崖上攀缘,渐渐觉得身轻如风。一年之后,再用宝剑去刺猿猴,百无一失,后来又去刺杀虎豹,也都能斩下它们的首级回来。三年后我就能够在天上飞行了,用宝剑去刺鹰隼,无不中的。我所用的剑也短了五寸,飞禽被剑刺中,都不明白是如何被刺的。第四年,尼姑留另外两个女孩子守护洞穴,把我带到都市之中,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尼姑指着一个人,一五一十地说出他的罪过,又道:'帮我把他的头割下来,不要让别人知道,把胆子放大点,这事跟刺飞鸟一样容易。'尼姑给我一把羊角匕首,只有三寸宽,于是我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那人刺杀在街市上,别的人都看不见。我将他的头颅装入革囊中,带回旅舍,用药将它化成了水。到第五年,尼姑又对我说:’某大官有罪,无故害了许多人,你夜里到他家去,把他的头割下来给我。'我又带着匕首到大官的家里去,从他家的门隙里穿过,进到室内,没有任何的障碍,我潜伏在屋梁上,直到深夜,才带着他的头回来。尼姑大怒道:'怎么那么晚?'我答道:'见到他戏弄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一时不忍心下手。'尼姑叱骂道:'以后遇到这种人,先把他们最亲爱的人杀了,然后再要他们的命。'我拜倒谢过。尼姑道:'我为你打开后脑,把匕首藏在里面,你不会受伤的,要用的时候从后脑抽出就是了。'又道:'你的剑术已经学成,可以回家了。'就把我送回来了,说要二十年后,才可以再见一面。”聂锋听后十分害怕。
   后来,隐娘总是一到夜里就失去了踪迹,直到天亮时才回来。聂锋也不敢诘问她,也因为这样,对她也就没有以前那样怜爱了。忽然有一天,一个磨镜少年来到聂锋家门前,正好让隐娘碰上,隐娘道:“这人可以做我的丈夫。”她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她父亲也不敢不听从,于是就把她嫁给了那个磨镜少年。隐娘的丈夫只会磨镜,并没有其他的异能。聂锋送给他们丰厚的衣食,又另外找了房子给他们居住。几年之后,聂锋死了,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已经听说了隐娘的异能,就用金帛将她请来做自己身边的侍卫。这样又过了几年,到元和年间,田承嗣与陈许(陈州,河南淮阳;许州,今河南许昌)节度使刘昌裔不和,便派隐娘去把刘昌裔的头取来。隐娘辞别田承嗣,到许州去。刘昌裔能够卜算,早已知道隐娘会来了,便招来衙将,令他次日一早到城北去,等候一男一女,一个骑黑驴,一个骑白驴,这一对男女走到城门前,遇到有喜鹊对着男子聒噪,男子用弹弓弹鹊,不中,妻子夺下弹弓,一下就把喜鹊打死了,你就上前去作揖,说我想见他们,因此派你去迎候。衙将按着刘昌裔所说,到城北去等候,果然遇到了隐娘。隐娘夫妻对衙将道:“仆射①(①因刘昌裔有检校工部尚书之职,在唐代此职为宰相之一,是以以仆射称之。)果然是神人,不然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行踪,我们愿意随你去拜见刘公。”
  刘昌裔慰劳他们,隐娘夫妇拜谢道:“我们对不起仆射,真是罪该万死。”刘昌裔道:“不要这样说,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也是人之常情。魏博和陈许都是藩镇,本无大异,你们不如留在我这里吧,千万不要再有什么猜疑了。”隐娘拜谢道:“仆射如此神明,身边也没有什么人保卫,我们愿意离开魏博到仆射身边来。”隐娘这时已经知道魏帅是比不上刘昌裔的了。
  刘昌裔又问他们还需要什么,他们道:“每天给我们两百文就足够了。”刘昌裔马上就答应了。忽然两只驴都不见了,刘昌裔让人寻找,却没有踪影,后来偷偷查看隐娘的布囊,见到两只纸驴,一黑一白。
  这样过了大概有一个多月,隐娘对刘昌裔道:“魏博那边不会轻易收手的,一定还会派人来。今夜请您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绡系上,我送到魏帅枕边去,让他明白我不会再回去了。”刘昌裔就按她说的话做了。到四更的时候,隐娘回来了,道:“信已经送了,下半夜一定会派精精儿来杀我,还要取仆射的头,我定会想办法把精精儿杀了,请仆射不要担忧。”刘昌裔为人豁达,竟也没有惧色。夜里就把烛火都点起,四处都亮堂堂的。半夜之后,果然有两个小旗子,一红一白,在床四周飘来飘去,仿佛正在相斗。许久之后,见到一个人从空中跌下,身首异处。隐娘也显出身形,道:“精精儿已经死了。”便将尸首拖到堂下,用药将之化成了水,连毛发也化去了。隐娘又道:“后夜还会派妙手空空儿来的。空空儿的神术,人不能测其用,鬼不能蹑其踪,他能从空虚处进入幽冥之境,又善于隐形匿影,隐娘的技艺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现在只好看仆射的福气够不够大了。请仆射戴于阗玉于颈上,拥被而眠,我将化为蛾嫁,潜入仆射的肚肠中听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逃避了。”刘昌裔就照着做了。到三更时,正闭着眼却睡不着的时候,果然听到颈项上铿然一响,声音很尖厉。隐娘从刘昌裔口中跃出,贺喜道:“仆射没有危险了。此人如鹰隼一般,一击不中,即翩然而去,因为他性情高傲,对自己的失手极为羞耻懊恼,不需一个更次,他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后来看那块戴在颈上的玉,果然有匕首的划痕,有好几分深。自此以后,刘昌裔更加厚待隐娘了
  元和八年(813),刘昌裔从许州进京觐见皇上,估计要留在朝中为官了,隐娘不愿随他进京。她道:“从此以后,我就游山玩水,寻访高人。”她只请求刘昌裔给她的丈夫一个虚职好过日子,刘昌裔如她所请,将她丈夫安顿好。
后来就渐渐没了隐娘的消息,到刘昌裔在统军(唐代北司禁军)任上去世时,隐娘鞭驴而至,在刘昌裔的灵柩前大哭一场,便离去了。
开成(836—840)年间,刘昌裔的儿子刘纵出任陵州(今四川仁寿)刺史,在到四川去的栈道上,遇到了隐娘,她的容貌和以前没有两样,见到刘纵似乎很高兴。她仍是如以前那样骑着白驴,对刘纵道:“郎君有大难,不应该到这里来。”又取出一粒药丸,让刘纵吞下,说你明年必须急速弃官回到洛阳去,才能逃此大祸,这丸药只能保刘纵一年无患。刘纵也不是很相信,他送隐娘绸缎,隐娘也不接受,只是喝了刘纵一顿酒,大醉而去。一年之后,刘纵没有如隐娘所说的那样弃官回洛阳,果然死在了任上。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再见过隐娘了。
吴志达先生在《中国文言小说史》中评价聂隐娘道:"但是后来,聂隐娘却被藩镇所收买,成为藩镇割据势力保护自己、打击对手的工具……结果反被刘昌裔所笼络,隐娘自此死心塌地地为刘效劳,做刘的忠实奴仆和保镖。”这样的评价我以为未免有些草率,聂隐娘成为田承嗣的亲卫,确实是因为田用金帛收买了她,但随后她之转投刘昌裔,却决不能说是被收买,因为她对刘昌裔的要求,也只是每天二百文钱罢了。而她对刘昌裔也谈不上死心塌地,一旦刘昌裔要入朝为官,她便弃刘昌裔而去,遁迹山林,如红线一般修习长生之术去了。实际上,如果抛开聂隐娘那些神乎其神的剑术,她的行为反倒颇有一些战国时侠客的古风,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当然对聂隐娘来说,刘昌裔也算不上知己,但茫茫尘世,她所能找到的与己相类的人,也实在很少。父母对她已不怜爱,传授她剑术的尼姑杳无音信,丈夫也只是凡尘中的一个俗人,精精儿与空空儿虽也会剑术,但却与她为敌,这个会神算的刘昌裔,大约也勉强可以被她引为同类吧。因此与红线相比,聂隐娘反倒是唐朝文人的自由精神重新被激发出来的产物,她所有的行为都只是基于她自身的需要,而不是像红线那样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但对于唐朝皇室的正统地位,聂隐娘隐约也是承认的,这也可以从她弃后来反叛的田承嗣转投愿意入朝觐见的刘昌裔看出来。
  我在这一节里要提到的最后一篇唐朝人的豪侠小说是出自薛渔思《河东记》的《胡媚儿》。其实说《胡媚儿》是豪侠小说并不恰当,因为这篇小说里既没有豪气,也没有侠气,如果按当今的划分方法,或许把它定为奇幻小说更合适些。
  贞元年间,扬州坊市间忽然来了一个卖艺的女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这女子自称姓胡,名媚儿。她表演的杂技十分怪异,十天之后,来看她表演的人就很多了,她一天所得到的钱财,竟可以有好几千,甚至上万。
  一天早上,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琉璃瓶子,那瓶子并不大,大约只可以装半升水,里外透明如无物。她把瓶子放在席上,对看她表演的人说:“有谁给我的东西能把这瓶子装满,我就满足了。”那瓶子的瓶口只有苇管大。有人给了她一百钱,投到这瓶子里去,琤然一响落到瓶里,就变得只有粟粒般大了。众人很是讶异,又有人给了她一千钱,投到瓶子里去,也跟投了一百钱差不多。又有给了她一万钱的,投到瓶子里还是一样。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好事之人,十万二十万地把钱投进去,可还是跟以前一样。又有以马和驴投入瓶中的,这些马和驴到了瓶子里,都变得只有苍蝇般大,不过行动却和在外面时差不多。
   不久之后,有一队朝廷的税纲,大概有几十车经过这里,押运税纲的官员看到这里围着许多人,就停下车子挤进去观看。这个官员对这个瓶子也觉得很惊讶,他想把这几十车税纲都投到瓶子里看看,反正税纲投进去了,也还是在瓶子里,跑不到别的地方去,何况谅她一个江湖女子,也决不敢孤身来打劫朝廷的税纲的。这个官员想定主意之后,就对媚儿道:“你能把我押运的这几十车税纲都投入你的瓶子里吗?”媚儿道:“只要你答应了,这没什么难的。”官员道:“那你就试试吧。”媚儿便把瓶口微微一侧,大喝道:“全部车子都辂辂辂排着队进来吧!”那几十辆车子果然都进到瓶里去了,瓶子里仿佛有一队蚂蚁在爬行,过了一会儿,所有车子竟都消失不见了,这时媚儿忽然也纵身跃入瓶中。押运税纲的官员大惊,急忙把瓶子摔破,可是瓶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一直没有媚儿的踪迹,一个多月之后,才有人在清河县(今河北清河)北碰到媚儿,她正统领着车队往东平(今山东郓城)而去,而那时李师道正在东平帅府任上。
   李师道于元和元年(806)继其兄李师古任平卢节度使,统有十二州之地,并与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串通,一起与朝廷对抗。宪宗对吴元济用兵时,李师道一方面对朝廷示好,一方面又派人到各处去骚扰以配合吴元济。他先是派人潜入河阴漕院(今河南荥阳北),烧去钱帛三十万缗匹,谷三万余斛,接着又派人到长安去暗杀了力主对吴元济用兵的宰相武元衡,跟着又指使他留在洛阳的手下焚烧宫阙抢掠市民,想造成混乱,但是被东都留守吕元膺所破,并没有成功。
   胡媚儿的故事,发生在李师道叛乱之前,但当时他已经开始为了叛乱而积蓄力量了。胡媚儿所行之事极其大胆,所行之术又极幻变之能事,如果单就故事而论,实在是非常精彩。但如果将胡媚儿与红线和聂隐娘对比,则我们不得不遗憾地看到,胡媚儿不仅已经没有了聂隐娘的对自由以及张扬个性的追求,也没有了红线的对国家和百姓的责任感,她帮助李师道劫取朝廷税纲,所作所为,倒正符合吴志达先生对聂隐娘的评价,是李师道的“忠实奴仆和保镖”。
  但这个故事太简单了,我们无法从故事本身去窥测胡媚儿的内心世界。不过,故事里面的一个细节,我觉得还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就是在所有的车乘都进入琉璃瓶子之后,媚儿跟着跃入的那一瞬间,这个奇妙的女子明白她将跃入一个怎样的空间或者时间吗?或许对她而言这个瓶子只是一个时空转换器,而对别人、对那些看她表演的那些人而言,这瓶子里却是一片空茫,一无所有,既没有钱财,也没有驴马,更没有时间和空间,所有的,只是无可言说的虚无。
  在本节的最后,我想说一下一个在历史中曾真实存在的、为李师道效命的豪侠的故事。这个人是一个和尚,法号圆静,在李师道试图在洛阳制造混乱的那次行动中,他是魁首。当时他已经八十多岁,正在中岳寺为僧。他年轻时曾经参加过安史之乱,是史思明手下的悍将。在行动失败被捉住之后,东都留守吕元膺令一个大力士用铁锤敲断他的脚,但竟然怎么敲都敲不断,后来圆静自己不耐烦了,大骂道:“鼠子,折人脚犹不能,敢称健儿乎?”于是自己把脚放好,还教那大力士如何使锤,最后才把脚敲断了。
  虽然圆静的目的是要让洛阳流血满城,但我对这样一个勇悍的人,总还是忍不住要抱有一丝的同情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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