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破红尘
随心而去,是最率性的生活方式。风无定向,心有所倾,无论是追逐耀眼的尘世烟火,还是求索云雾深处的清明,都由时机所致。
断食之后,李叔同内心澄澈干净,自觉已然重生。此刻,于他而言,朴素方是人间至美。浮华退却,繁缛清除,留下的只是平和安详,眼中所见也只是划过天空的飞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艺术的极致是返璞归真,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是以他为自己取别名:李婴。然而,一个“婴”字不足以表达其欣悦欢愉之意思,故而几日之后,他又在日记中写下“李欣”二字。一路走来,名字随着心境不断改变,喻示着他当下是怎样的状态,愿成为怎样的人。
返校之后,气温骤降,细雨变为落雪。他站在空旷的学校里,双手背后,微微抬首,任凭雪花袭满肩头。雪不是遮掩,而是清洗,他恍然间明白了自然界隐藏的深意。
慢慢走回居所,坐于桌前,借着天光将断食时的留影作为明信片,留影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之像,侍子闻玉提。”下端则由李叔同亲自题写,署名为:欣欣道人。朋友收到此明信片后,无不为他奇异的行为而震惊。其实,惊讶归惊讶,倒也在情理之中,他是李叔同,向来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简单收拾了行李,起程返回上海与雪子相聚。雪子仍穿着初来上海时那件羊毛呢长大衣,一只脚迈出门槛,复又停下,怔怔得竟不知该怎样迎接他。她眼中盈满泪,却不知如何落下。不见他时,她独自面对这满墙的绘画,心中生疼;如今他就在眼前,疼痛之感却只增不减。或许,他只存在她的梦中,而这场梦,即刻便会醒。
他的话越来越少,只答不问。更多的时间,他用来读《庄子》《道德经》,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身在此,心已在彼处,春节刚过,李叔同便收拾行李要走。雪子知晓留不住他,只是替他穿好夹棉的大衣,将行李箱递给他,就连什么时候再回,她都没有问。他愿意回来时,自然会回来;不愿回来时,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催促,也无济于事。有些事问出口,只会徒增难堪罢了。
返校只是个幌子,他是要去虎跑寺静修。
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开始绽出万丈光芒。
因为留恋,故而心生诸多烦恼。尘世孽缘,喧嚣熙攘,遗忘方可解脱。从前皆在获取,如今该一件件放下。失去的过程,内心轻盈无比。
“鄙人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现在已陆续结束一切。”民国六年(1917年)一月十八,李叔同在苍茫的午后,看着雾霭中的远山半遮半开,听着寺外潺潺的溪流,隐隐约约找到了灵魂的归属。取一张素色纸笺,蘸淡墨给留学日本的刘质平写下这封心意明朗的信。
在虎跑寺静留一个月之后,返回学校。与外界的交往越来越少,与自己内心的对话越来越多。课外教授丰子恺日文的工作,李叔同安排给了夏丏尊,平日的应酬也渐渐终止。必要的授课之余,他便躲在居所习字,研读佛典,或是步行至寺外听禅师说法。外面究竟太吵闹了,那里已经不是他的世界。
九月,落叶铺径,通往虎跑寺的婉曲小路,更添一份清幽的意境。布鞋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内心深处恍然觉醒。在虎跑寺,听法轮禅师说法,像有一股甘洌之泉淌遍全身,透心清凉。归去之后,便净手、焚香,书写一对联语:“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题记:“余于观音诞生一日,生于章武李善人家,丁巳卅八。是日入大慈山,谒法轮禅师,说法竟夕,颇有感悟。”以“婴居士”落款。而后,赠给法轮长老。
焦虑与烦忧渐渐散去,前方仍有雾霭,但循着缥缈的呼唤之声前行,便能抵达他想要去的地方。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
他所居住的房间变了模样。四壁的绘画揭下来,桌上放置的教书讲义与点名簿,换成了《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佛法经典。不仅如此,屋内还供奉着地藏菩萨与观世音菩萨,他每日都要烧香拜佛,无所求,只愿内心平和。
又是一年落雪时。
学校放年假,师生纷纷离校,热闹的校园又寂静下来,只剩他一人。行李已经收拾好,并非回上海过春节,而是独身前往虎跑寺习静度岁。船已停在岸边,彼岸已不是虚无缥缈的意念。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虎跑寺,李叔同目睹了马一浮好友彭逊之剃度为僧的全过程,心生向往。两人皆是天涯飘零客,累了便投一处安静的场所,抚慰伤痕累累的心灵。时机已到,缘分已定,他回望这茫茫尘寰,转身登上那艘等待起碇的船。
李叔同叩开楼上弘祥法师的门,表示愿心拜师。弘祥法师自觉资质不够,不敢贸然答应,便去松木场护国寺将师父了悟法师请来。
民国七年(1918年)正月十五,风寒,无雪。李叔同拜了悟法师为师,皈依三宝。自今日始,李叔同焕然一新,法名演音,法号弘一法师。
那些执念,那些琐事,就散在风中吧。李叔同已死,眼前的弘一法师,无悲无喜。
远山衔着夕阳,群鸟飞过不留痕。
心有所属,船已起程。
走向哪里?彼岸。
可有方向?心间。
求生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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