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空亦是空，空亦不空

八、空亦是空，空亦不空

大家应该都会背两首偈（偈禅门修行之人表达自身见性所悟境界的诗句）。神秀大师写偈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大师让人代为书写的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于是五祖弘忍就将衣钵偷偷地传给了惠能？为什么呢？两首偈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我们要再看一个禅宗公案来帮助我们理解。有人问慧轮：“宝剑未出匣时怎么样？”慧轮说：“不在外面。”又问：“出匣以后怎么样？”慧轮说：“不在里面。”

这话看似寻常，有人甚至认识是故弄玄虚，其实是大有深意。因为“不在外面”这个回答要好过“在里面”。而“不在里面”这个回答也好过“在外面。”就是用否定来代替肯定。因为肯定就是执，而否定才能破执。

比如空的含义，什么是空呢？空是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就是空不是有，也不是没有。不是又有又没有。也不是既没有有，也没有无。所以空亦是空，空亦不空。估计这个概念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了。

我勉强给大家再举一例：薛定谔的猫。薛定谔的猫是奥地利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是指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氰化物的密闭容器里。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氰化物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存活。根据量子力学理论，由于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猫就理应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这只既死又活的猫就是所谓的“薛定谔猫”。

但其实没有又死又活的猫。在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也不是半死不活的，还不是既没有死，也没有活的。

大家可能还是理解不了这个空的概念，但聪明的贾宝玉有点感觉了。正处于青春期的贾宝玉有一天很烦恼，同一天得罪了两个他最不愿意得罪的人。大家在一起看戏，突然王熙凤说：“你们看戏台上的小丑是不是像一个人？”众人仔细一看那小丑长得有几分像黛玉，但大家都知道黛玉敏感，小心眼儿啊。都笑而不语。这时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说：“像林姐姐！”宝玉知道坏事了，赶紧给湘云使眼色啊。就这一个小眼神把两个姑娘都得罪了。

史湘云生气的是贾宝云太在意林黛玉了。她立马收拾行李要回家，还对前来劝她的宝玉说：“别花言巧语来哄我！我原不如你那林妹妹。你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爱恼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很显然史湘云是忿忿不平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密关系并且宝玉还明显被黛玉给辖制了。

而黛玉那边则更恼。黛玉质问宝玉：“你和云儿使眼色，安的什么心？想拿我做人情，倒说我小性，好恼。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与你和干呢？她即便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贾宝玉弄了个百口莫辩，里外不是人。他非常沮丧，越想越觉得没有意思。经历过热恋，并且经历过热恋时和恋人激烈争执的人应该能体会此时贾宝玉的心情，那真的觉得啥都没有意思，万念俱灰。之后他又想起刚才听的戏文来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情善感的他不仅是悲从中来，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子后他有所感悟，写了一首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完之后他觉得写得很好。

袭人就拿了宝玉的佳作给黛玉看。黛玉一看，就这水平啊。于是找宝玉去了。上来就问：“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有何贵？又有何坚呢？”

这是黛玉用宝玉的名字为契机去问。宝玉应该回答：“至贵至坚，亦无贵无坚。”贵和坚都不过是相，“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但宝玉不懂这些，答不上来。

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他们三个女孩一起笑话他，就你这个水平还参禅悟道呢？

林黛玉于是开始给贾宝玉上禅宗的课：“你那偈中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但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二句在后“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这样看黛玉的禅学水平就高出宝玉一大截。宝玉要追求一个绝对虚无的一个境，实际上就有相了，还有了执念。而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则不执着于任何的境，这才能大自在。

讲了这么多故事之后我们终于有资格评价神秀大师与惠能大师的偈了。我们发现神秀大师其实和贾宝玉是一个水平啊，又是菩提树，又是明镜台。还要时时勤拂拭，防止被污染。请问这是“四大皆空”吗？这不是空，这是到处都有啊。因此这个偈要算还没有入门。至于这个偈是不是神秀大师写的，是不是南宗杜撰的污蔑北宗领袖的，这个咱们就无从考证了，反正现在北宗失传已久，也没有人替神秀辩解了。我们能从耳熟能详的两首偈中，知其然，再知其所以然，就是我们的收获。

黛玉一进门先拿宝玉的名字做文章，其实也是想点醒他。其实用名字或法号作为契机参禅也是早已有之。唐代有个法号玄机的比丘尼。她去挑战雪峰禅师。雪峰就问：“你这个玄机一天能织多少布啊？”玄机回答：“寸丝不挂。”

然后玄机就扭头走了，然而才刚走出山门三五步，自以为已经战胜雪峰的玄机突然被叫住。

雪峰说：“玄机师太，袈裟拖在地上了。”玄机于是马上回头看。雪峰笑道：“好一个寸丝不挂！”因此破执，忘我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为什么要忘我呢？因为禅宗主张：“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也就是一个人要想成佛就要观照自己的内心，发现自我，找回自我。

但找回自我的前提又是破除自我。因为觉悟要破执，首先要破的是我执。我也是最难以破除的，是“我”蒙蔽了佛性，破我执才能见真佛。

有一次，一位僧人向兴善惟宽请教。问：“请问大和尚，道在哪里？”惟宽回答：“就在眼前。”那人说：“既然在眼前，我怎么看不见？”惟宽说：“因为你有“我”，所以看不见。”那人说：“大和尚你看得见吗？”惟宽说：“又有你，又有我，更看不见了。”那人说：“没有我也没有你，就看得见了吧？”惟宽说：“没有你也没有我，谁看呢？”

这真是否定之否定，精彩至极。无我则无心，无心则无佛。我都没有了，成佛作甚呢？大概也只能是忘我存佛。

有一天，苏轼大才子大概就是达到了这种忘我存佛的境界，于是他写了一首偈——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八风：称、讥、毁、誉、利、衰、苦、乐。意思是真的无我，忘我了，居然对于称赞、讥讽等等都不动我心了。写完越看越觉得好，越看越觉得得意。估计比贾宝玉写完他那首偈还更得意。于是让书童过江拿给佛印看。佛印看完给了书童一个纸条。书童拿回纸条给苏轼看。苏轼看到上面只有两个字：“放屁！”

苏轼立马划船过江，找佛印理论。佛印果然早有准备，他出去了。门口贴了另一个纸条：“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看来忘我也是很难的。

说回惠能。他隐姓埋名多年后，再次现身广州法性寺，众人在七嘴八舌地讨论是风动还是幡动？惠能高声断喝：“什么风动，什么幡动，都不过是你们心动！”正在一旁休息的印宗法师大吃一惊，客客气气把惠能请进方丈室，经过一番探讨，印宗说：“早就风闻五祖法嗣到了岭南，莫非就是行者您。”于是惠能拿出衣钵。印宗为惠能剃度，惠能接受衣钵是还没有剃度。剃度后，印宗又拜惠能为师。从此惠能开始在岭南说法收徒，开创禅宗南宗。

那为什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呢？对于五祖闪亮登场这个故事又是大家都耳熟能详，但其背后的哲学问题，又是没有多少人关注。讲到这个问题我们东西方哲学互动一下——

笛卡尔为什么提出“我思故我在”呢？因为用他的普遍怀疑论观点，什么都可以是不存在的。因为你没有办法证明一切真实存在，那就可以怀疑为不存在。因此风不存在，幡也不存在。因为现在大家玩的电子游戏里面也有幡，也有风，大家说那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你怎么证明现实生活不是在别人的一个电子游戏里呢？

那我到底存在不存在呢？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是，有两个我产生了，一个我在怀疑另一个我存在不存在。居然出现了两个我，那至少有一个我是存在的。因此我思故我在。当然“我思故我在”现在也有很多人反驳，这是建立在人有自我意志的前提下的。

哲学就是一个深入思考的过程，在反驳之中不断前进。禅宗的否定之否定其实就是一种哲学。“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这是心学大师王阳明参禅后的感触，那禅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