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慧
在阴暗的工厂里,自梳女超负荷地劳作,用瘦弱的肩膀,担起了贫困家庭的重担。也正因为如此,她们在家族中享有较高的地位,但是,好景不长。随着1929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席卷,加上日本生丝和人造丝的倾销,丝价一落千丈,珠三角的丝厂陆续倒闭。她们失业了。自强自立的自梳女们不愿成为家里的负担,她们勇敢地抗争,寻找着出路。她们听说到南洋打工收入丰厚,遂结伴前往当女佣。据统计,这些女佣中,百分之九十是自梳女。她们被称作「妈姐」或「姑婆」。
谁愿意远走他乡?谁愿意漂洋过海?每一个自梳女的人生,都写满了苦涩与无奈。个中的辛酸,只有她们自己能体会。一位已故的自梳姑姑的遗像下就题着这样一句诗:「童年往海外,辛勤享三代。」
榆钱髻,白衫黑裤,是她们的标志。在异国他乡,她们忍受着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她们自己非常节约,连一双木拖鞋都舍不得买,但对于家人,却格外大方。顺德均安的沙头村,自梳女众多,据村民说:「20世纪80年代该村新建的460多间楼房,逾半由姑太们资助兴建。」有一个叫黄齐欢的自梳女,回乡参加九哥的婚礼,当时一般人家的礼金只两三百元,在她的资助下,九哥下的聘礼高达1000多元。黄齐欢收入微薄,她省吃俭用,用了整整十年,才还掉了这笔债。
在自梳女群体中,有一个叫欧阳焕燕的知名度很高。因为她在新加坡的事头是总理李光耀家族。欧阳焕燕原本在著名侨领陈嘉庚家做事,日军占领新加坡后,她到了李家。
1986年,欧阳焕燕和姐姐回顺德探亲养病,临别时,李家人很是不舍,让她们养好病再回去。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新加坡。不过李家人并没有忘记她,一直到2005年,李光耀的女儿李玮玲寄了一张全家福到均安,照片后写着:「您是我们成长岁月中美好的回忆,我趁此机会,向您说一声谢谢。」2014年,李光耀的儿子,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又委托新加坡驻中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专门送了一盒燕窝给欧阳焕燕。工作人员说,李显龙对她很是挂念,一定要拍一张照片回去交差。
对于自梳女来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其实是还乡的距离。长年漂泊在海外,最渴望的,是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家近在咫尺,可是,她们却不能在家中终老。曾几何时,在家中去世,被认为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于是,她们只能在村中的姑婆屋中居住,等待着死亡将她们劳碌的一生、孤独的一生带走。
在所有的姑婆屋中,最出名的当数顺德均安沙头的冰玉堂,正门上有一副对联:「冰玉堂中诚雅洁,静安舍内满清芬。」1948年,400多名新加坡回来的自梳女和100多名沙头的自梳女集资,修建了冰玉堂。到了1951年,该堂建成以后,凡本乡旅外姐妹回到家乡没有依托,均可入住,不收住宿费。
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无改鬓毛衰。离家时,她们青春焕发,归来时,已是白发苍苍,时间吸走了她们生命的汁液,只留下了层层叠叠的皱纹,冰玉堂是她们最后的归宿,是她们漂泊的终点。
在冰玉堂,生与死之间的距离短得不能再短,彼此之间,只相隔了一张红纸,在神龛上,一旦谁故去了,谁牌上的红纸就会被撕掉。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一个未曾出嫁的女人则是用冰做的。她们在这个世界上,与孤独为伴,她们离去时,孤独是装她们骨灰的盒子。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光已远,隔着历史的迷雾,我们只能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们像幽谷中的兰花,兀自开放,又兀自凋零,只有冰清玉洁的余香残留在历史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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