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欢迎来到岁月之声，今天，初音2049和你分享杨继仁于2005年写的一篇散文：那就是青藏高原。
多吉师傅如顿河哥萨克骑兵，上嘴唇上那两撮小胡子神气地向上弯曲着，傲慢地翘向黝黑的两颊，头一动，便一颤一颤的，撩拨着呼呼山风，闪晃着灼灼阳光。
那不是阳光，简直是燃烧的火球迸发的镣铐。站在高耸的江孜宗山古堡上，太阳离我们如此之近，扬起手掌，向上的掌心倾刻烫热，在地上投下一块漆黑的阴影。
多吉师傅带我们爬上山之巅，堡之顶。我们大口大口喘着气，两腿软得直想往地上溜躺，而他，嘴角一丝丝微笑荡过平静的脸，没事人一般，只有那威风凛凛的小胡子抖弄着阳光。正在山顶的几个老外一看见这个头戴藏帽的剽悍男子汉，尤其那风情万种的小胡子，逗得他们满嘴哇哇直叫，在自己光溜溜的嘴上摸摸，然后一摊双手，遗憾地耸耸肩摇摇头。多吉师傅神情淡定，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山下那城那河那河谷平滩上，散漫开去，柔和起来。
江孜古城坐落在宗山下，千年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在这里交汇的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城市不大，灰扑扑的矮平房沿着山脚次第排开，面向一马平川的河滩地。弯曲的河水盛满金色滚烫的阳光，不动声色地淌过丰饶的河滩地，消失在远处起伏的山峦中。河两边的青稞熟了，一群群藏族男女扬着木权，将青稞粒抛向空中，麦壳随风飘洒。一只只牦牛和马儿在地里悠闲地啃吃着，偶尔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珠子盯着蓝得发亮的天空，天空中的云彩如白银镶就，白得透明，白得晃眼。
“他们就从那里跳下去的。”
沉默寡言的多吉师傅突然指着前面的悬崖，嗓音低沉，翘起的胡子忧伤地垂了下来。
山崖前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刻着：“跳崖烈士永垂不朽——抗英烈士跳崖处”。碑座四周堆满了哈达，碑顶垒着玛尼石。一百年前，1904年，就在这里，就在这城这河滩地这高山上，不屈的藏族兄弟呼啸而起，反抗从印度进犯的英国侵略军，捍卫着中国领土的完整和尊严。他们用猎枪弓箭抗击着用步枪大炮武装起来的入侵者，鲜血染红了那河那滩地，最后退守在这座昂然向苍天的大山上，缺粮更缺水，唯有苍茫的群山和翠绿的河谷与他们并肩。
“一两千人呀，就从这里跳下去的。”
多吉师傅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闪闪的阳光被他深黑的眸子吞没。
我们默默肃立在这里。肃立在似乎在变冷的阳光下。在我们从前的记忆里，只有狼牙山五壮士伟岸的身躯，此时此刻，深深迭合上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与狼牙山五壮士一样成为我们永久的神圣记忆。
“那就是青藏高原……”远远传来这熟悉的歌声，夹着山风，碰撞山岩，苍凉悠长，入耳入心，格外亲切，与平时听完全是别一样的感觉。
翻过海拔五千余米的米拉雪山山口，汽车如草地上撒欢的牦牛，沿着峡谷轻快地盘旋而下，向着被誉为西藏江南的林芝地区跑去。
多吉师傅专注地开着车，不怎么说话，本来我们相识才不到二十四小时。一路上我们问这问那，他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转过一个山弯，多吉师傅突然降低了车速，汽车蹑手蹑脚往前开去，生怕惊扰了什么。多吉师傅半扭头撩眼看看我们，一抬下巴，主动开口了：“他们去拉萨大昭寺，朝佛。”我们直起身子，抬头看着窗外，只见公路边有四个青年藏民，向前走三步，高举双手，手上套着钉着铁皮的木掌，在头顶拍响，然后在额际、在胸前各拍响一次，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如雪山的雪崩，头、四肢和胸膛都匍伏在大地上。大地拥抱着他们，他们亲近着大地，头顶是神圣而高远的天空。
汽车慢慢朝前开去，一车的人都不说话。片刻，多吉师傅嘟哝了几句：“这是叩长头，五体投地。双手合十拍三下，是顶礼佛、法、僧三宝。”这样的朝圣我以前听说过，也看过相应的照片，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遭。在这个争斗不休的星球上，在忙忙碌碌的亿万人群中，还能找出相似的图景么？只有这里，在这青藏高原上，在这世界屋脊上，才有人如此虔诚地弯下了自己的脊梁，千次万次颂着佛，礼着神！生于尘世的人，向往着神圣和光明。当他们认定神圣和光明就在前面，便抛掉尘世的烦恼和诱惑，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全投入进去。一路走去，他们心里有了愈来愈真切的神圣和光明。希望在前面引路。荣耀相伴一生。当我得知朝圣者一天只能走五公里，算定我们几天后从林芝返回能赶上他们，便说：“多吉师傅，从林芝回来我想停车看看他们，聊聊。”多吉师傅半扭头看了看我，小胡子颤了颤，点点头。
几天后，我们从原路返回，多吉师傅仍然记得这件事，一路上嘀咕了两次，他们就在前面，果然，他们就在前面，在前面仍然一丝不苟地重复这个至高无上的动作。我们停下车，静静地看着他们，自己的心也随着他们起起伏伏。走近了，他们看到了我们，微微一笑，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四个人都如此年轻，有的只有十七八岁。趁机我们请他们歇歇。东一句西一句谈了起来。当得知他们是来自四川省阿坝州藏传佛教玉陀寺的和尚，已经在路上行走叩拜了一年八个月时，心仿佛被锤子轰的捶打了一下，往下一沉，语塞。
四野辽阔，远山苍茫，他们从遥远的阿坝草原就这样走来了，不管是风是雨是烈日，如果他们心中没有佛，没有神圣和光明，那么，任何力量也不能驱使他们这样做。如果世上的人们做任何事都如他们一般，那天下事没有成不了的。
“你们在路上得了病怎么办？”有人问道。
“我们不会得病。一次病也没有得过。”
他们边回答，边微笑，额头正中那块被大地打磨出来的褐黑色茧疤分外突出，茧疤两边的眼睛格外明沏。
一切的一切，人性和神性，远古和现实，都在这里找到了明证。
汽车离开川藏公路，拐进一条乡村便道。目力所及，满眼是抵抗不了的诱惑。
半人高的围栏将一大片波浪起伏的草场分割成几大块。牦牛犊子奔来跑去，突然一头拱进妈妈的肚皮下面，大口大口吮吸着奶。马儿悠闲地甩动尾巴，几只藏犬卧在它们身边，忍不住也摇动着尾巴。草场的明绿向远处浸漫过去，溶进远山大树林的苍翠中去。高高的山顶是朗朗的蓝天，蓝天上飘着片片白云。草场与大山相连处是随风飘摇的经幡，仿佛画龙点睛一般，点出了这里的地理和民族的属性。
这就是一幅画。画幅无边，疏朗的美，怡人的色，自然景。
便道尽头，我们刚下车，就看见三四个藏族男人斜躺在草场上，正抽烟聊天，身边堆放着他们用来打围栏的工具。时近晌午，几百米外的藏楼飘散着淡淡的炊烟。他们静静注视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微微一笑，露出十分好看的白洁结实的牙齿。
我们和他们聊了起来。
多吉师傅成了翻译。沉默寡言的他，此时嘴巴不得闲。
我们谈到了性口、藏香猪、打猎、收入。我们间什么，他们回答什么，他们从不反问。
我们表示很想去两层、三层的藏楼看看，领略一下藏族兄弟的生活。不远处，是一个自然的村落，一栋栋藏楼错落有致围在一起。不少藏楼的外墙，都用明快浓烈的色彩绘有图案或色团，红、黄、蓝、绿、白各色都有。听一个西藏朋友说，藏族最喜欢用这五种颜色，对应的就是大自然的五原色——太阳、高山、河流、草场、雪山。浩阔高耸的青藏高原，就是由这五种个性鲜明的颜色染就。
年轻的藏民对我们的要求面露难色，看来他们还没有当家，还不能随便邀请陌生人去家里。其中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操起家什，扛在肩上，抬腿就走，用藏语说了一句什么，多吉师傅赶忙对我们说：“他欢迎你们去他家。”
他家是一栋二层楼的藏式建筑，一楼住人，二楼储物，牲口棚在院子的后面。一走进家里，就闻到了浓烈的牛羊膻味，更引人注目的就是无处不在的鲜艳的色彩和别具一格的图案：藏式家具、梁柱墙壁、门窗边框，主人把自己的审美情趣和生活乐趣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初一看，有些扎眼；再看，搭配得当；当回到内地冲出照片，简直就赏心悦目了。我们信步走进一间屋内，桌上柜上堆放着一层层的酥油砖，金黄润泽，窗外的阳光一晃，如一堆堆金砖。我们由衷地赞叹起主人的富足和能干，男女主人脸上淌出了甜蜜的笑容，得意与欢快，不加掩饰。他们格外殷勤，一再要我们尝尝这新鲜的酥油，接着又捧出了奶酪，还要冲酥油茶款待我们。我们谢绝了，还得赶路。到了大门口，我为他们全家照了全家福，并郑重地表明照片一定会给他们寄去。他们围着我，看我数码相机视框里的照片，“哦，哦”赞叹着。
走出院子，是一块刚翻过的地，不大，很肥沃，应该是菜地。地里卧着一条黄白相间的长毛藏犬，一看到我们，马上竖起了耳朵，弓起背，四腿紧蹬地面。我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小牛崽子一样大的狗，谁不怕!主人赶紧走几步，嘴里放声吆喝着。狗放松了身躯，依偎在主人脚边，讨好地摇着尾巴。主人将两只手插进浓密的狗毛里，只露出了小臂。我不由得赞叹起来：“好狗!好狗!”主人的眼睛又放光了，微笑着盯着我。我说我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狗，还没有这狗的腿高。主人第一次问话了：“你喜欢?”“喜欢。一看就是一条好狗，漂亮得要命。”“这是猎犬，上山赶野物——”他顿了顿，盯着我，加重语气说：“你喜欢，就送给你。”我吓了一跳，不要说我没胆量和能耐把它弄到深圳，即使有，这是他家看家护院和上山打猎的好助手，我能要吗?我摇摇头，道一声谢谢。多吉师傅在旁插了一句：“如果你要，他真会送给你。”
我心里一热。心里那股热乎劲，多年未曾有过，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在心里赞叹一句：“那就是青藏高原!”
几天相处下来，多吉师傅话渐渐多了起来。一天傍晚，西下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连大地也异彩纷呈，闪闪亮亮。多吉师傅正开着车，手机响了，一接听，脸上硬邦邦的线条马上软了下来，满脸都是笑，连桀骜不驯的小胡子也活喇喇地闪跳着。他说的是藏话，我们听不懂，都不做声，同他一起享受着这幸福时光。通完话，他扭头对我们说了一句：“是我小女儿打来的电话，她放学回家啦。”神情分外自豪。
于是我们聊起了家常。这是个令人惬意的话题。
“我的小女儿今年七岁，已经读小学啦!”多吉师傅回答着我们的问题，突然，他话锋一转，说了一句令我们所有人们都吃惊的话：“她是个汉人。”
汉人!怎么会是汉人呢?
事情还得从七年前的一个晚上说起。多吉师傅出车回来较早，吃完晚饭，偕爱人出去走走。在一个阴暗的墙角边，多吉师傅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似乎还在动，走近一看，布包袱里露出一个小脸，黑黑的小眼睛正看着他们。拉萨的夜很冷，不要说一个婴儿，就是大人也挨不住这样的冻。两人一商量，便抱了起来，先送去医院检查检查。医生说这个女婴才出生六天，从衣服、包袱皮等各方面判断，应是汉族。医生还说，这个女婴患有高原性心脏病。藏人的后代从不得这样的病。两夫妇一商量，就把这个患病的汉人弃婴抱回了家，养了起来，并给这个无辜的小生命起了一个美丽的藏族名字拉姆，意即仙女。
“她两个哥哥都很喜欢她，一放学就和她玩。”
我们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听着他的讲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被两个在拉萨做生意或者打工的汉族男女狠心遗弃了，包袱里没有一个字，一分钱。而这个看似刚毅剽悍的藏族男人，还有他那个家里的所有人，用无声的爱哺养了她，视如己出。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有一部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风靡中国，表现了一个彝族老阿爸与他收养的汉族女儿的动人故事。而今，一个同样的现代版故事在青藏高原上演了，因深沉，而无声；因无声，这种爱特别打动人。在前几天的谈话中得知，多吉师傅一个月工资一千五百元，妻子在家操持家务，两个儿子在读书，又添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艰辛可想而知。一路上我们早就发觉，多吉师傅的手机只接两个电话，一个是他公司打来的电话，一个是他家里打来的电话。即使我们有时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接，宁愿多走几步路到你房间里来。
没想到，这个家常话一聊，反使人心头有些沉重了。
“我还没给她说她是汉人。”多吉师傅想结束这个话题。
“不要说，她就是一个藏族女孩!”
“对，现在是，长大以后也是个藏族人。”
我们有一句无一句议论起来，但是，怎么也热烈不起来。不管怎么说，心里那种复杂的情感说得清道得明吗？
青藏高原上的太阳的确与众不同，仿佛是另一样的太阳，在燃烧，热辣辣的阳光烤灼着你，使你的脸黝黑起来，心温暖起来，容不下阴冷，明亮多了。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呀啦嗦
那就是青藏高原……”
不知怎么搞的，不会唱歌的我老是在心里回旋着这些苍凉壮美的旋律。细一品味。心里不由得衍化出许多画面和感惬来。
全文到此结束了，此文选取自杨继仁散文精选《莫道往事如山》一书，谢谢你的聆听，欢迎在评论栏留下你的感想，期待下次和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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