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之声：远山苍茫——感悟腾冲

大家好，欢迎来到岁月之声，今天，初音2049和你分享杨继仁于2006年写的一篇散文：远山苍茫——感悟腾冲。

一路上坡。陡峭的坡无休无止，汽车昂着头，呼呼爬行在弯来绕去的山路上。我坐在司机的旁边，眼见得明晃晃的阳光往下坠，渐渐挂在树梢上，掉进密林里，暗淡下去，最后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山峦后面，烧得西边天际红艳艳。

狭窄的山路越来越陡，仅容得下两车并肩擦过。前面是一溜满载的货车队，吼叫着，喘着气，越开越慢。司机将车弯进旁边一块平地上，对我们说：离山顶不远了。歇歇，让它们在前面多走一会。

这一歇，让人歇出许多感慨来。

此刻，我站在云南省高黎贡山靠近山顶的东坡上。身旁，密林幽深，藤蔓缠绕，雀鸟鸣唱；抬望眼，青翠的山峦一个紧挨着一个，一个抬升着一个，一直绵延到苍茫的云海间。据说亿万年前，亚欧大陆和印度大陆两大板块在这里碰撞挤压，隆起了这高大绵长的高黎贡山山系。我歇脚在亚欧大陆上，如果翻过四五千米的山顶，那就一脚踩在印度大陆上了。而我匆匆要赶去的腾冲，就在那块大陆板块上。高黎贡山我早就知道，一看就明白不是汉化的地名，这名字给人边远而神秘的感觉。一次在资料上看到，这座山上曾经有一个古老强盛的景颇族部落叫高日，他们把这座赐给他们粮食、空气和动物的高山叫做高日贡。景颇话里，贡就是地方。高山巍然，时光荏苒，高日部落早已不知所终，高日贡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高黎贡，定格为地球上和人心里的巍峨高山。绵延六百多公里的高黎贡山，跨越了五个纬度带，多样性气候决定了物种的多样性。刚进入山区，我们就见到路旁一块巨大的告示牌：高黎贡山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A级保护区。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云环雾绕，雨水充沛，阳光明媚，两千多种植物，上千余种动物繁衍生息在无边无际的群山里，形成天然的自然博物馆和基因库。

夕阳掉到深不可测的雅鲁藏布江河谷里去了，似乎溅起丝丝似水似雾的凉意。淡淡的夜色轻轻柔柔飘逸开去，遥远的群山由翠绿染化成青黛，从山脚到山顶如浓墨渐次浸染，起伏如浪，莽莽苍苍，雄浑地嵌在紫灰色的天幕上。

啊，远山苍茫。

我心头一热，收回目光，不知眼里是否笼上了凉凉的雾气，只觉得眼珠子润润的。

汽车终于翻过山顶，接踵而至的是长达二十公里的下山路。汽车轻快地哼哼着，沿着连环不断的弯道往下跑，却不敢放肆，轮下是世界上最艰险的盘山路之一。路突然会消失在前面迷迷茫茫的山色中，仿佛到了尽头，猛然又跳跃到你面前，拖曳着，指引着，将你一步步带出大山深处。恰似这弯来拐去的路，那段曾经不可言说的历史，突然横兀在你眼前，使你怦然心动，金戈铁马，血色火光，召唤着你，激动着你，一步一步把你连同你一寸一寸心香带回到六十多年前那段铁血岁月里，去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热血男儿……

七十多年前，蜿蜒在滇西大地上还只有一条狭窄的商旅古驿道。这条被称为蜀（四川）身毒（“身”读“烟”，身毒即印度）茶马古道的石板路，凝固了两千多年的苍老时光，缝合了两大板块之间的缝隙，沟通了西南诸省与印度、缅甸等国货物与人心的交流。想不到，这条和平商旅之道的废弃，皆因战争。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为了打通唯一的国际通道和保住外援补给线，东起昆明，西至缅甸腊戍，长达一千一百多公里的滇缅公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开工了。中国人用手，用身躯，用汗用血修筑了这条简易公路。仅保山、腾冲这些县区，每天上路民工多达三万，连小脚女人和小孩都来到澜沧江、怒江两岸，来到怒山、高黎贡山上。其劳累和艰辛非常人所能想象!解放后，这条公路经过多次改造，铺设了柏油路面，我们舒适地坐在汽车上，还常常为路的险峻而惊叹。而在1944年，滇西人民仅用短短两个月时间，又打通了全长四百八十九公里的保（保山）密（密支那）公路，即闻名中外的史迪威公路。据说，远在华盛顿白宫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坐在轮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美国士兵从滇西拍回来的照片。照片上有行驶在公路上的美国吉普车和美国大兵，还有云南人吆喝着的马帮驮队。这位伟大的美国人嘴角荡起笑意，打趣地说道：吉普车的设计使用，应该相当于中国云南的一匹驮马。

在中缅边境、在滇西、在腾冲发生的中国军队与日本侵略军的上百次血战，其惨烈，其悲壮，在邓贤的《大国之魂》、罗达仁的《亲历中印缅抗日战场》等著作中已有记述，每每掩卷之余，我心旌尚不能自主。这些当年浴血沙场的中国军人是我们的父辈，是我们的先驱，他们有的穿着草鞋就上了前线，牺牲了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甚至姓名。“震撼”、“辉煌”这些极至的词语，我平时不喜欢用，仅因一些人常用之，使其黯然失去本色。后来在腾冲，在一座寂静冷清的墓园里，我忍不住想起了这两个词。那是两天后，我来到位于腾冲来凤山北麓的抗日国殇墓园。虽是残冬，朝阳却甚是热烈。走过松柏森严的甬道，瞻仰了抗日英烈纪念堂，来到堂后面的烈士墓园，眼一热，心一抽紧，此情此景，确确实实震撼了我。阳光打在高高的树上，透过树的间隙，在一面面斜坡上投射出一道道明媚的线条，辉辉煌煌，抚慰着一块块一尺来高，巴掌大小的墓碑。墓碑从坡下到坡上，从坡上到坡下，从这道坡到那道坡，成百上千，成千上万，静静地，庄严地注视着他们为之献身的腾冲，注视着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国领土。这是普普通通的士兵墓地，他们还那么年轻，来自西南或东北，来自异乡或本土，“风骚如线不胜悲，国步多艰即此时”,在遥远的边关，在险山恶水间，义无反顾，与凶残的日寇进行决死的战斗。一次次战斗的胜利奠定了整个抗日战争的辉煌胜利，他们却倒下了，长眠在这一面面缓坡上，与清风和朝阳为伴。无论是历史一时忽视他们，还是一时看重他们，他们一如既往，坚守在这里，坚守在这块至亲至爱的土地上……

“腾冲到了！”朋友叫嚷起来。

哦，腾冲到了，汽车轻快地跑了起来。前面，万家灯火，如星光灿烂，吸引人又温暖人。

这就是我匆匆赶来的目的地——极边第一城——腾冲。

腾冲是个颇为奇怪的地方。她被称为“极边第一城”，地处祖国西南边陲，关山雄踞，地势险要，为历代兵家所看重；同时，又被称为“翡翠城”,是东方人梦萦魂绕的梦幻之地。据说，1944年8月中国军队为收复腾冲，与日军激战四十一昼夜，县城一片焦土，几成废墟。劫后余生，当地老百姓收拾街道，重盖房屋，在残垣断壁间掏刨可用的家什，不经意间，在烧焦的黑土里掏出一二块玉石废料，擦去尘埃，眼睛一亮，原来是块不错的翡翠毛料!修房造屋的钱有了着落。铁血与温玉在这里奇怪地叠合在一起了。

自元明以来，“腾冲出碧玉”闻名天下。其实，无论古今，腾冲县本土不产碧玉，离腾冲二百多公里远的缅甸猛拱产玉，尤其在人烟稀少、瘴气流行的帕敢雾露河和野人山地区，出产着这个星球上最优质的翡翠，产量占了全球的百分之九十。从元朝至清中叶的1885年，这块土地原属腾冲府管辖，此后被英国人划归缅甸。五百多年来，身居商旅要道蜀身毒古道的腾冲人就开发和经营着这身价高贵的美丽石头。听腾冲当地人说，即使到现在，还有人去翻烂墙，刨老地基，说不定，一不小心捡到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就是一块滴翠亮翡的昂贵的玉石。几百年的光阴不间断，一条街接一条街成百上千家玉石作坊，翡翠玉雕工匠多达三千余人，没晨没昏地劳作，积累了成堆的玉石边角余料和认为没用的毛料，人们便用来砌壁铺地和填盖马路。谁又料想到，遗珠尚有漏，废物且藏宝，腾冲城里的男男女女，甚至一些裹着包头帕的老太婆，耳濡目染练就了一副识玉品玉的火眼金睛。街坊间流传这样的民谣：“外地客商你莫躁，腾冲老太当街笑，眼瞅石头说句话，保管吓你一大跳!”

东方人，尤其中国人自古与玉通灵，赋予温润剔透的玉以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民族特性，与西方人对钻石的偏爱形成对照。翡翠是以铬为致色元素的硬玉，尊为玉中极品，既为皇家，又为百姓喜爱，推崇为“天堂之石”。翡翠产地多在缅甸北部，素为蛊毒瘴疠之地，山高林密，盗贼出没。更使人畏难却步的，翡翠矿为多种伴生矿，没有成片成带的矿脉，外面常常包裹着寻常石头，根本无法用仪器检测，机器开采，一切都得靠人的双手两眼，靠智慧、经验、胆识，还有运气。古语都不得不这样感叹：“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决定了翡翠的稀少和名贵。靠近缅北的腾冲，本不是物产富庶之乡，要摆脱贫困谋生路，具有“冒险的骨头，赌石的胆子，相玉的眼睛，如玉的修炼”的腾冲人，穷走夷方（缅甸、印度）急走厂（玉石矿山），与岭南人坐红头船下南洋当苦力一般模样。明代状元四川人杨升庵被贬到云南后，目睹穷走夷方急走厂的凄惨情景，写了一首呼号民间疾苦的《宝井谣》:“说有南山牙更恶，帕头漆齿号蛮莫。光摇戛灯与孟连，哑瘴须臾无救药……”经过无数代人的拼打，腾冲不仅成了富甲滇西的侨乡，而且到抗战前夕，成为中国乃至东南亚最大的珠宝玉石集散地，缅甸等地十之八九的翡翠玉石经腾冲运销世界各地，被称为“小上海”。

时光星移斗转，回首不可回转的历史，常让人思索再三，慨叹万千。

抗战胜利后，腾冲的繁华虽不如前，但依然是滇西乃至东南亚的珠宝玉石集散地。到了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虽说咱中国没有外敌入侵的战争，但内乱不止，“文化大革命”肆虐神州每个角落。以阶级斗争为纲，美丑倒了个个，谁还敢在脖子上耳朵上挂珠戴玉，招摇过市，除非是疯子!几百上千年来在腾冲自然形成的世界最大的翡翠集散地风消云散，无影无踪!然而，你中国在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人家缅甸照样在采玉，世界各地不少人仍对翡翠爱不释手，翡翠集散地转移到了一千公里外的泰国清迈府。以此为契机，短短十几年间，清迈既出名又繁华，每年翡翠交易总额高达二三十亿美元。这里面，有多少利润，有多少税收，可以养活多少人呀!市场这只无形的手，你想活生生砍掉它，它就悄然躲开，依然发挥着无敌的力量。

听人说腾冲正着力恢复和重现翡翠集散地的历史地位，云南省现在每年翡翠交易额为五千万美元，高峰达两亿美元，而全国翡翠原石的百分之七十，成品的百分之二十，宝石的百分之十均通过腾冲集散地出去。从保山到腾冲，一路上我看到了正在修建的昆腾高速公路以及驼峰机场，听说还将修建中缅印高级公路，极边第一城的交通状况将彻底改变。

从深圳到云南，赶了不少路，翻过多重山，无论身在滇西哪座山上，极目远眺，远山依然苍茫。坐落在苍茫远山中的极边第一城腾冲，在心中却越来越清晰，越走越近了。

全文到此结束了，此文选取自杨继仁散文精选《莫道往事如山》一书，谢谢你的聆听，欢迎在评论栏留下你的感想，期待下次和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