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庄子·齐物论》讲演录.第十三讲第三

2024-03-21 20:49:3412:26 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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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庄子·齐物论》讲演录.第十三讲第三节.

  从魏晋人上达诸子,再往上,再纯朴一点,就读经。到读经,文章的华彩没有了嘛,文章就没有文了嘛。所以,造文章最後的结果就是没有文。为甚麽学文章从魏晋人学起呢?因为魏晋人能持论。为甚麽上达诸子呢?诸子是哲学家、思想家。思想家要有理论,一套一套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荀子语)

  魏晋人能持论,就是能主张一个道理。「持」是动词,「论」是所持的东西,一方面要「言之成理」,一方面要「持之有故」。有理有故才能成论,「论」就是理、故的综和,光是理不行,光是故也不行。光是理不能成论,光是故也不能成论。这个很合乎西方人所说的「论」这个观念。「论」就是英文的theory,就是理论、学说。

  一个theory怎麽构成呢?要有内容。内容就在「故」那里。「故」代表内容。这个「故」要连贯起来,成一个系统,那个是理。所以说「言之成理」,成理的时候要有logical reasoning。光有逻辑的推理,没有「故」,行不行呢?能不能成theory呢?不能。那不成为theory,那种学问属於数学、逻辑嘛。纯粹formal logic没有「故」的。纯粹数学、几何里面也没有「故」的。所以,那叫做形式科学。所以,现在新的讲法,形式科学都是tautology嘛。只有理才能成为tautology,有「故」就不能成tautology

  魏晋人能持论,很会作理论的文章,这个不容易的。譬如,嵇康这个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阮籍差一点。这种文章甚麽时候没有了呢?就从唐宋八大家以後没有了,所以,唐宋八大家是最没有出息的。唐宋八大家这种散文是对着骈体文而发,而来的反动。南北朝是《文选》,《文选》是骈体文,骈体文表示纯美的文学,那纯粹是美的。韩愈、欧阳修出来主张古文,所谓散文,「文以载道」。他们的文章里面有甚麽道?哪有道呢?苏东坡那种文章哪里有道嘛。你自己不明白,你自己根本不能持论,你怎麽能有道呢?他们那些文章格很低的。从唐宋八大家一转到桐城派,那就完了,没有了,一无所有。

  文章的韵味要有很多东西来撑。一方面要有生命力,生命开始有烟火气,驳杂。那麽,把烟火气淘汰尽,炉火纯清,这才是好文章。但是,你必须要有生命的原始的充沛气。充沛气就不能免掉驳杂,也不能免掉荒谬、错误,错误的地方多得很。越好的文章,荒谬越多。英国的莎士比亚文章最好,莎士比亚的文章里面荒谬最多。太乾净了不行的。

  弘道不如明惑。你要多出去跑一跑,游历名山大川,多与社会上接头,你要了解社会嘛。人生的艰难困苦都在社会里面呀,并不在「诚明堂」这里呀〔过录者案:「诚明堂」是牟先生当时在新亚研究所授课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用的。要与社会接触呀。罪恶都在社会里面。法国一位文学家讲「罪恶之华」,真正的美不从罪恶中发不出来的。你不了解社会,不了解人生,不了解生命的阴暗面,你不能够了解那个光明面嘛。

  所以,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光说「文以载道」,你自己本身都没有道,你还谈甚麽载道呢?你载甚麽道呢?要做大文章,你眼光要高。所以说:「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郑板桥语)你的题目太低了,无论怎麽样的技巧,你也做不出好文章。所以,我向来瞧不起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情感丰富,要靠生命强。你的生命太乾枯,你哪里有情感呢?有高度的才、情、气、才有高度的理论呀。没有强烈的生命,你情也没有,气也没有,才也没有,理论也没有。所以,魏晋人的文章你们要好好读一读,那些文章我在《才性与玄理》里面选了很多。魏晋人的文章不一定长篇大论的,不像现代人那麽罗罗嗦嗦,它很简洁,一句话就说得很中肯,而且有一些很美的句子。从魏晋人的文章上达诸子,这才能讲思想的问题。

  以前的人读《庄子》是当文章读,他也不了解道理。苏东坡这些人都读《庄子》,他们就是当文章读,所以,他们的文章也很有限。

  《庄子》这种文章你不要纯当文章看,它有一些描述性的语言,譬如「旁日月,挟宇宙。」那些是图画式的语言,那是文章。但最後两句,「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就不是文章了,这两句你要懂。要说文章,这两句是最美的文章。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使你的生命在逝变之中得永恒。要说境界,这就是最高的境界。要说义理,这就是最高的义理。这就不是纯粹的文章了。那麽,这种文章诸子里面有。

  「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是正面说。下一句用一个疑问的语句来表达这个意思。「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就是要你把生死相对、在生死相对中好生恶死这两个都化掉。

  我们先肯定有生、死两端相对。一般人都好生恶死。生、死的相对就是好恶的相对嘛。你要把这两个相对都化掉。这两个相对要靠一个主观的标准,庄子就是要把这个标准给你化掉。前面就说:「莫寿於殇子,而彭祖为夭。」平常彭祖为寿,殇子为夭。庄子就给你颠倒过来。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大家都悦生,我哪里知道你那个悦生不是迷惑呢?悦生就一定有甚麽道理吗?这是把生的观念化掉,悦生的悦的观念也化掉了。这是一面,光化掉悦生,难道你喜欢死乎?也不一定嘛。所以,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也没有人喜欢死,那麽,你恶死吗?他把你那个讨厌死也化掉。我哪里知道你天天怕死的人而结果不是丧你的生命呢?越怕死的人越坏,天天提心吊胆,那死得快一点。「弱丧」就是丧,「弱」就是weak,「丧」就是lost

  「弱丧而不知归者」就是一步一步的,返不回来了。这就是前面所说:「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这句就是「弱丧而不知归者」。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一天一天消杀,这不就是「弱丧」吗?「弱丧」就是一直下去,回不来了。这就是「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溺之所为之」就是陷溺在你所为的方向,一直滚下去。拉不回来了,故云:「不可使复之也。」这个是自然事实,现实上、自然上都是如此。你只有从这个现实跳出来,你才能达到永恒嘛。

  所以,他一定要把你「好生恶死」的那种观念化掉,要从生死里面解脱。这两层都要有。「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种疑问句就是好文章,这种句子就是philosophical sentence。平常你做不出这种文章来。

  庄子就拿两个疑问语句把生死相对、好生恶死化掉。这与前面拿「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这两个疑问语调把有、无的对待化掉一样。从化掉有、无对待之中就达到绝对。这是庄子最聪明的办法,〈齐物论〉的最高境界就是用这个方式。庄子不采用往後追索,往後追问的方式,那是最笨的办法嘛。

  〈齐物论〉这种文章,你们要训练了解,而且要训练表达。这是古典,现在要当学问讲,要把这个道理表达出来。当初这是原始的灵感,用老的当时流行的文字表达这样的道理已经不容易了。这不是经过念哲学、念逻辑而得来的,这是原始的灵感,完全靠有原始的洞见(insight),要有高的哲学义理的发现,表现出来,都要靠有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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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极夜

不说几个单词无法解释庄子几千年前的庄子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