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日月星辰，黄粱一梦（下）

吴哲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眉宇间深锁着惆怅，可这一次，他无法再有所期待：“再见。”这份再见是给自己的期待，但他深知，再见也无任何意义。
在覃又昕转身的那一刻，吴哲按捺住心底即将跃起的狂躁，朝后退了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的眼眶逐渐湿润，他们，终究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谢谢。”这句话，是对游锦恒说的，但与当年，他在人潮中走到他身边，留下这句话时一般，没有被他所听见。
在模糊不见的世界里，他心底的火与光渐渐消散。
发送：我愿于烟雨迷蒙中，与你共撑一把小伞，穿梭于新绿的大街小巷。
他有一个计划，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能够具体实施的计划：他要创造出一部惊天动地的神作，走向世界。
他从进入大学的第一日便开始筹备，虽然直到毕业那年，都没有完成，但他知道，只是时机未到。
这是他的使命，而非如同那些邻居所说的“这孩子受他妈妈自杀的打击太大，开始犯病了，毕业了也不肯走出学校。”
他的使命尚未完成，如何踏入社会之中？尽管校园里有姚冠峰等人的辱骂与欺凌，但总比社会汪洋中那些深不见底的晦暗干脆得多。
他没有病，那不过是短暂的意识模糊，是冥冥之中对他构思的指引。没有人理解，无所谓。
他不知道后来会出现一个女孩，动摇了他的计划。
发送：我愿于骄阳似火时节，在成荫的绿树下，为你扇风，说些清凉的笑话，缓你心头的烦闷。
面具舞会。
开场前，姚冠峰引领几位兄弟围着他走向舞台，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与绚烂夺目的灯光交织下，向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就那边那个，你过去邀请她跳舞，音乐结束之前，要怎么做你清楚吧？”
其中一个男人嗤笑：“这个年纪的男人，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吧，哈哈哈。”
姚冠峰最后交代他：“做不到，就等着挨打，懂吗？”
他惊恐万分，可面具之下，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他朝她走了过去。
他走到她的身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蓬松的黑发散落在肩膀，清澈的双眸毫无防备地望向他。
他向她鞠了个躬，心里尽是胆怯又不安。
她对他说：“我不太会跳舞，你别介意呀。”
她的笑容腼腆，可爱，他恍若一头撞入惠风和畅的世界。
随后，两人也走进舞池。
她确实不太会跳舞，如同他一般。当炫目的光芒映照在她身上时，他望着她羞赧地眯着眼、嘴角弯起浅浅的幅度，一颦一笑，直击他羞愧的心。
她没有责怪他的生疏与错乱，甚至对他说：“跟我对比起来，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如同一束净澈的暖光，能够偶遇，已是莫大荣幸，如何舍得破坏她的纯粹？
他愿意为了她伤痕累累。
结束后，她向他告别。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望着她走向角落，摘下面具，眉目如画、楚楚动人，这张脸，从此刻开始，魂牵梦萦。
他望见面孔熟悉的学妹苏素与她在一块，猜想这两人认识。一个突破生活规则的计划，此刻在他心底猝然滋生。
却不知这一步，撞入一道风雨如晦的路。
发送：我愿于萧瑟秋风中，与你彳彳亍亍于厚重的金叶上，拥抱细碎的阳光。
冬夜的操场与跑道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学生。
他穿着一套单薄的运动装，走到跑道上，寒风渗过衣布侵袭，他镇定自若地做着准备运动。
跑起来，便不会觉得冷了。
覃又昕与两个舍友，从他身后经过时，正在谈笑。
他没有听清楚她们在聊些什么，却不由得也想陪她一起笑逐颜开。
他站在一旁，等待她们完成准备运动，在深夜暗红的塑胶跑道上跑了半圈后，他才开始奔跑。
望着她在风中甩动的马尾，他感受到青春最纯粹的美好。
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每个转角，他总觉得她投来留恋的目光。
他浑身发热，血液沸腾，精神越来越振奋，父亲打来电话，问他在哪，他躲到一棵树下，喘着气，回复：爸，我在学校里跑步，等会儿我就回家了；我今天煮了饭，还剩下不少，你到家了可以吃点；别担心，我出门前确认煤气都关好了。
他开始学会关心、体贴。
她们只跑了三圈，便离开了。
他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下，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口，随后也朝出口走去。
在靠近操场的出口前，他看到一行抱着篮球的学弟们走进来，谈笑风生。
“大冬天的，跑什么步，回宿舍躺在被窝里不快乐吗？”
“我上学期体测没及格，下周要补测，这几天一定要好好练练长跑。”
“那你自己来跑就行了，拉我们干嘛？”
“阿靖，能不能齐心协力一点？我一个人跑步没动力，有人陪我才能坚持。”
“跑步这种事就别拉我了，我在旁边给你加油打气。让阿恒陪你吧，他可是去年校运动会5000米的长跑冠军，这种1000米的小测试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阿恒这个变态，长跑都能跑出速度，我要是跟他一起跑，看着他的背影我就先放弃了。”说话的人将目光移到身旁熟悉的少年身上，“阿恒，你能不能跑慢点，最好比我慢，让我有跑完全程的信心。”
少年爽朗地答应了：“可以啊，我走路就行。”
说话的人顿时抿了抿嘴：“你太过分了！你还是抱着篮球在边上等吧，其他人都必须跟我跑哦，不跑不是兄弟。”
他认得这些人，前段时间，他在厕所里被姚冠峰等人欺凌，狼狈无助，中间，只来了这群打球的人，后来，警察来了，他知道是他们报的警。且，他有强烈的预感，报警的人，就是被称为“阿恒”的这个人，在他落魄地窝在角落里时，他接收到了他的目光。
在与他们擦身而过时，他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不高，几乎被揉在风里，没有人听见。那些人沉浸在跑步的话题中，没有人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日日夜夜，他将对覃又昕的喜欢刻在心里，落在手机屏幕上。他何尝不想与她走在一块，耳鬓厮磨，可他无法这么做，姚冠峰等人的眼线几乎无处不在，一旦被他们发现他与覃又昕的关系亲密，他不敢想象她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
他挨的拳打脚踢，再痛苦都没事，只要他心尖的女孩安然无恙，便足矣。
他深深守护着这段地下恋，也支持他心仪的女孩低调与他恋爱。
忍着，只要她毕业了，他们双双离开校园，隐入人海，便再也没人能够找到他们。
他甚至为了她，计划放弃写作，或者说是暂时搁浅这个使命，先找份世俗的工作，挣钱、奋斗，只为娶她。
即便他如此小心翼翼守着这份秘密，却还是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
姚冠峰逼他当众侮辱覃又昕时，他愤怒不已，甚至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打算。
可是，他不怕自己受伤，却深怕覃又昕遭遇伤害，哪怕一丁点。这些禽兽会对覃又昕做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一定比言语侮辱更沉重十倍百倍。
所以，他接受了任务。

即便覃又昕在得知他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之后，对他冷漠沉寂，可他依旧觉得，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与接受，总有一天会重拾这份情感。
在那洋溢着刺目光芒的舞台，在目光汇集之处，在那么一个本应平稳顺利的夏天，他伤害了她。或许她会认为，他是出于报复心理。无论她怎么想，都是他应该受的。
那一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发病了，他发疯似的在啃噬榕树的树根，任由粗粝的干涩在舌尖回荡，他不断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亲眼看着她捂脸逃离，这一生，他能得到她的原谅吗？或许，他连与她再见，都再无可能。
发送：我愿于凛冽冬日拥你入怀，为你抵御一切风霜。
事后，他再也联系不上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消亡。
他愿意忏悔，他愿意付出他的一切，只希望她的女孩，早日走出这一天的阴霾，拨云见日。
他跪在树下祈愿，只要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再看她一眼，他愿意惩罚自己，不出现打扰她的生活，忍受思念的煎熬，直到她原谅他的那一天。
命运眷顾，有一天，在他精神状态平稳时，父亲带他出门吃饭，他看见覃又昕穿梭在一片暄妍景致之中，淡然地走向某个小区。
那是她毕业后第一个租住的地方。
彼时，望着覃又昕消失的背影，吴哲忽然欣喜尖叫：“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吴父以为他发病，赶忙将他带回家；可少年牢牢记住了这里。
从此，他静默守候，孤苦受罚。
对他而言，能够遥遥望着覃又昕，即便是在星月交相辉映的楼宇间穿梭，已似走遍全世界。
直到捡到那串钥匙，他模模糊糊的意思告诉他：这是昕昕特地留给你的。或许，这是她原谅的开端。
后来，他亲眼目睹有男生送她回家。他不能再等待了，不能让其他男人趁虚而入。
他开始为重逢而准备。
在覃又昕家中与她重逢的那一天，他觉得顺利又惊喜，却未曾想到，当时的他，令她产生极端的恐惧。
在看见游锦恒站在她家门口，护着她的那一刻，他的精神蓦然走向崩溃，他忘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在模模糊糊中恣纵满脑的愤慨主导行为。
后来，他在医院中醒来，听见父亲在电话中向警官陈述整个事件的因果。
父亲想瞒着他，可是，这种可望不可即的煎熬，还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撕裂伤口。
多年的执着，终究成了一枕黄粱。
对他而言，这世上，唯有一种爱不奢求回报，不是他对覃又昕的爱，他虽认为这份爱清澈明净，可他需要的是覃又昕对他的回应。能够倾尽全力，无求回报的爱，是父亲对他的关怀与呵护。
荒谬的执着，在今天，在苍白的天地间烟飞星散。
他止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在这料峭的季节里，他结束了这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