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第八讲（7）乾坤尽在掌握中

 “冯学成先生最新出版著作《禅说庄子》系列共16本，以通俗的语言，对《庄子》中的26篇，通过逐句分析的方式进行解析，结合佛教禅宗思想分析庄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结合现实人生，突出每篇文字的现实警讯与指导意义，为浮躁迷失的现代人指出另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文字浅白易懂，说理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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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就在“而游乎尘垢之外”。什么是“尘垢”？我们的喜怒哀乐是尘垢，荣辱是非是尘垢，思想里面的哲学观念，说有说无这些都是尘垢。严格来说，生命本身、精神本身，是不在乎这些有、那些无这些游戏类的判断的。作为人的认识，认识自己、认识外部世界，是要通过“有无”的判断，来确定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确定这些关系以后，来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顺应自然，乃至改造自然，把大自然拿来为我所用，是需要“有无”等系列的精神运动的。把外在的事物变成内在的事物，然后才有生产革命、科学革命、技术革命，才有现在商业化的世界、工业化的世界、科技化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社会化的、人文的一系列的东西。但这一系列的东西对“道人”来说，就是“尘垢”。在宇宙之中，地球也不过是一粒尘埃而已，人类社会在地球上这样折腾，那样折腾，折腾得现在绿色和平组织都说，人类是在慢性自杀。

我经常说，地球是一个巨大的面包，一亿年吃完，人类的寿命就是一亿年，一百万年吃完，人类的寿命就是一百万年。但是现在老板们、科学家们、政府官员们、GDP的信奉者们，随时都在研究如何明天就把这块面包吃完。地球这块面包吃完以后，人类到哪里去安家落户？到哪里去安身立命？所以，人的“有谓无谓”，一方面给我们创造了价值，给我们带来了福利，实际上也是吃子孙饭，快速地消耗了地球的资源，另外也引起了很多意识形态的麻烦与是非。包括西方的宗教文化是非，基督世界、伊斯兰世界、儒家世界，还有战争和文化，都会带来冲突。这些冲突难道不是尘垢吗？在宇宙中、在自然界、在生命体系、在精神体系里，这些难道不是尘垢吗？给人类社会带来的不是福祉而是祸害。高明的人就要超然于这些尘垢之外。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夫子，就是孔夫子。在介绍了这些语言以后，孔夫子就说，这些都是荒唐话，哪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人类社会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就是仁义礼智信这一套，什么“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还“无谓有谓，有谓无谓”的，搞这些名堂干吗？真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但是，瞿鹊子却认为是“妙道之行”，啊，这个简直高妙，了不起。“吾子以为奚若？”（中国近代有一位政治学家张奚若，是中国近代教育奠基人之一，其名因之而来。）先生你认为这样的语言怎么样？你觉得好不好玩？高不高明？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长梧子听了瞿鹊子这么一番话，就说，哎呀，你懂什么呀？这么高妙的语言，连黄帝这么伟大的圣人听了都会发呆、迷糊，不知道东南西北，孔丘他哪里知道深浅？孔夫子算什么，他没有资格知道的。对你而言，你也听得太早了，你还没有被启蒙，还仅是一个婴儿。看见一个鸡蛋，你就把它当公鸡，当闹钟来使用，鸡蛋还不是闹钟，还不能侍候你的起居。见了一个弓弹的弹丸，你就想到把猫头鹰拿来做烧烤，那不行。你太自以为是，欢喜得太早了。“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我现在姑妄言之，你也就姑妄听之，这么一种文法也是从庄子这里来的。

乾坤尽在掌握中

“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里又结合刚才王倪谈的那一番道理，紧扣主题。“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我们能够离开日月吗？我们每天都在倚傍日月，也倚傍地球，倚傍乾坤。“挟宇宙”，我们每个人都在宇宙中生活，来自宇宙，归于宇宙，生生世世都在宇宙之中。什么是宇宙？“四方上下曰宇”，是一个空间概念；“往古来今曰宙”，是一个时间概念。我们都在无穷尽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我们要“挟宇宙”，实际上宇宙就在这里。禅宗里面有一个公案：“你能把乾坤捏在手心里玩吗？”“可以，乾坤尽在掌握中。”多大的气派，你能说乾坤不在掌握之中吗？一粒沙也蕴含着大千世界，我们的一个念头，也可以把十方世界概括尽。

唐代有一位华严宗的大师李通玄长者，人称枣柏大士。他在《新华严经论》里有一句名言：“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过去、现在、未来，东南西北中，古往今来的一切一切，始终不离我们当下一念。这就像西方著名的历史学家克罗齐说的：“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这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哲学家的语言，中国人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把这个参破了。“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无边刹境，无穷的世界、无穷的宇宙，它和我的距离连一个毫端都不间隔，连一个无限小的距离都没有。“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一切都在现在，过去在现在中，未来也在现在中，现在更是处于现在中。想一想，我们面对宇宙，面对自然，有隔离吗？有隔阂吗？不隔半分。生命和我们如此贴近，太阳、月亮、地球和我们如此贴近，宇宙和我们息息相关，我们的呼吸就在宇宙之中，哪有什么距离感？如果我们有这么一种体会，有这么一种感受，实际上是很了然、很舒服的。

有些人每年要去旅游，旅游来旅游去，其实都在自己的心里来来去去，什么是旅游？旅游还不是在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里面打妄想，都离不开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一切具足。你到月球上去旅游，还是在自己心里旅游，还是要通过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它。

这里面的境界和气势多大啊，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就有“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的感受了。什么叫“吻合”？万事万物都涵融在这里，都和我们丝丝入扣，就像我们穿的衣服一样，非常贴身。我们的生命里面就浸透了日月宇宙，我们怎么去感知它？怎么去享受它？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活，就是在日月宇宙之中。

“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先说什么叫“以隶相尊”，万事万物都有差别性，而有尊卑贵贱，我们的举心动念就在这样的差别性之中。眼睛看见的，不等于耳朵听见的；耳朵听见的，不等于鼻子闻到的；鼻子闻到的，也不是舌头感知的。我们的皮肤也在与大自然接触，何况我们这个心。东南西北，古今中外，无穷的事物都在此心之中，都在此心之中奔忙。

那么怎样“置其滑涽”，去超越它呢？“涽”就是黑暗，“滑”就是我们的精神周游于世界。还是刚才那句话，万事万物我们都无不具备，当下具足，都在我们的心意识之中。一方面，我们的思想把万事万物分门别类，三百六十行，三万六千个科目，把它弄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又是一锅端，将它们相安无事地、没有分别地放在我们的精神和生命之中。在这里面，你说它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你说它是迷糊的，还是清晰的？你说它是智慧的，还是愚蠢的？都说不清楚。你说它是尊贵的，还是卑贱的？都谈不上。所以“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周游于万物，来去无碍都很顺畅。我们要看到生命的妙处，看到精神的妙处。对差别性也好，对同一性也好，都可以置之不理。

这篇文章叫《齐物论》，主题就是齐物。为什么要齐物？因为我们的精神陷在分别性之中，陷在差别性之中，陷在利害是非、古今中外种种得失之中不得解脱。如果我们齐物了，就可以达到“置其滑涽，以隶相尊”的境界。